林正尉2014年於越南駐村創作
天邊水,生土
林正尉 2014,March.2nd
……在芒族的古老傳世寓言中,烏龜與芒人建造的房屋的關係是很緊密的,甚至可說是大地結構的延伸。你可再仔細看龜殼紋與屋頂的造型,龜腳與屋角的關係,是很密切的。
──Dinh(亭) Project;Community
house──你們可以在越南這段時間,透過我們已有的資源,來叩問、分享、建造、探討你們心中思索的Community house.
Jan
3.
機場外的霧霾與砂石渲染天際,讓人不清眼前之路。一種獨特的亞洲乾熱與躁氣團塊聚集路上,分不明經驗中的黃昏應要有的氣質。縱使沿途的彩色建築看來古老,工業與塵煙早已一統它們過去努力訴說的傲。
我們漸漸沒入市區。超過120分鐘車程的時間,足以讓我們看完一部庸俗的公路電影。然而河內郊區獨特的陰霾感,我也彷彿掉入某種無可名狀卻又熟悉的感觸。好比說高速公路上,沿路從牛車、跑步者、自行車、摩托車、砂石車到汽車,同時並置於一條直路上的光譜,時而溫馴又時而猛烈夾擊著農業社會與工業社會的縫隙,看似難以喘息,卻又從容保存各自的速度,分毫不受影響。警鳴似像人們打招呼的方式。
經過紅河了,昇龍之河。
不久後,一名女孩孤零地立足於大道中央。Tuấn以他嚴肅的英文口氣說:
「戀愛中的女人,一顆詩意的心」害我們笑了。
我很愛看房子與人們如何互動。這個地理與文化上識別不同性格的獨特皺痕。或許是沒進入真正的河內市區吧。個別房子,各自為守,但人們在外烤火,是傍晚常見的景象。「這樣避免屋內發生火災」,Tuấn如是說。
然而,鄰人與鄰人之間,幾乎看不到互動與交集。「這個國家會有社區或公共性的概念嗎?」這是我對越南拋出的第一道問題。
越接近Hoa Binh(和平)省,丘陵與黑夜掩飾平地上土黃的紅。我們到了小商店砌一壺茶,稍作休息。抽個菸、凝視著小商店裡的蜥蜴酒,灰黃、白肚、眼神炯炯有神地看著我們這些不知來自千萬公里外的異鄉客。
看起來真好喝。
壅擠著人與行李的車上,我蜷住身子,仔細聆聽山路沿途的宣傳車,播放著我認為不是的叫賣之聲──畢竟也看不到哪兒有叫賣車。Tuấn解釋說:「在這個社會主義國家中,地方政府政令宣傳車出沒在早、傍晚的鄉村路上,宣揚共產黨的政策、農業、工廠福利等官方消息。」當他這麼一說,我才回憶起愛昀曾說她兩度來到越南卻只感受到資本主義而沒意識到共產體制的身體感。或許愛昀不曾到過越南都市外的郊區,郊區的勞動感,鄰坊間無交集,看似每戶大門深鎖,防備心的悶褥,無法信任彼此。「啊,遑論公共空間!」此時的我方感到驚訝。
兩個多小時的路途,才七十多公里,山路顛況讓我們都感到疲憊。在這一個月故事的主要角色一一出現,並接待我們的到來。芒族文化博物館園區武先生(Hieu)、越南重要藝術史學家潘錦上教授接待我們。教授退休後,都在園區隱居創作。原來,Tuấn和Hieu都曾受過潘老師的藝術史學術訓練,都曾主修北越地區佛教藝術。潘教授留著飄逸長鬍,眼神敏銳,潘教授能說、寫漢文,但他已三十年不說。Hieu抽著昇龍牌(Thanh Long),算是北越的國民菸吧。很重,他說這是「男人菸」(smoke for men)。
潘教授的書房座落園區的一角,鄰近我們未來一個月所居的工作室,爬個坡就到了。他的書櫃有不少漢文書,諸如《毛澤東文選》、中國古文物、莫言的小說集等,好似可以聆聽他不少故事。我也心想,他不願說漢文的原因,可能是某些政治與文化上的影響下結果,中越情結敏感,不過問。然而我們的出現,竟可讓他願意說漢文(即使英文的溝通上較多),他又是怎麼想像我們呢?我留下第一天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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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4.
一早,我們吃完潘教授準備的早餐後,便到招待處開會。園區的梅花四開,陽光璀璨,蜜蜂與鳳蝶也上工了。招待處是園區的中心,有個簡單的bar座,可點菸、酒、茶、購買芒族紀念品等等,而傅小姐是這邊的經理(音 Fu)。
我們一群人便與Tuấn和Hieu開會。除了說明生活準則外,便是導覽這個園區的發展史、地理空間與民族誌了:諸如部落文化保存、目標如何動員百名部落村民,及近幾年辦過的當代藝術創作工作坊、地景藝術設置等。隱約中,兩人已微光透露出他們關注的其實是靜態的創作類型。然而,我們這組成員較需要與人接觸,或從「社群」概念出發的創作類型。這種對彼此認識的迥異,彷彿從此時開始,也緊緊聯繫著未來一個月相處或工作上合作關係的變化。
我回國後繼續想,在不懂彼此語言與想法情況下,只透過英文下的溝通;語言通,但思考侷限,始終無法保持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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傣、芒族丧禮,women弟一逃舞是一扇舞,還是打鉦,在棺材的前面是一家的女人,得到男人的夫人。
──出現在我筆記本上論芒族村民展演,越南潘錦上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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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是Dinh Project第三期?」我心想,畢竟這問題牽涉權力運轉在內。前兩期都是越南本地的雕塑家所做,以巨型、量體的裝置來重新轉譯越南的傳統的Community
house的理念。很快地,我們與New Form有一次數小時的對談,而第一次Dinh Project的越南雕塑大師在最後滔滔不絕地表示作為知識份子透過藝術呼喚文化保育的重要性。
──那我們的主體就這麼成為前兩組的延續?
──難道我們也去涉入越南文化想像或參與的必要性嗎?……
展覽助理以臻很辛苦,這段期間她必須得忍受數方的壓力,成為我們與越南方期望我們的「那樣」(或許我們都在互相想像和失望吧!)。即使想創作的念頭最後導入的困惑,在越南極重男性與權威的氛圍下難以發聲,我們僅能選擇如何戰鬥並守住我們(第二期的越南藝術家作品明顯延續第一期的大師製作)的主體,這便是我們不斷得思考、辯證的──但也沒那麼學術,我們在困惑中繼續經營我們越南的日漸苦悶生活:我們轉而關心生活中的小動物,彥中以素描本和書法筆抄寫《藥師佛經》,為一隻病重的狗禱念、恩滿找到織布的靈感、以臻從事她喜愛的觀星與植物採集標本,博志對木材很感興趣。駐村初期,我們討論排灣族的涼亭,趁看似被軟禁的悶夜,八八風災後排灣族涼亭的變遷,或找些樂子。
原在台灣想像的風景和方法當然一連串的不適用。從我立場看,第一,部落博物館與部落間的關係遙遠,難以產生關係,我們希冀搞社群的延伸創作,難以配合(到最後,一個月算來,其實也僅進入部落一次);據說有萬本的書籍都無英文版,我原本被設定的身分是「研究員」,來到這邊也完全不適用;期望能找到的老照片或老物件都是空集合,因為會來到這個博物館園區的,是越人的觀點,非芒人視野;更重要的是雙方對藝術的認識,一條隱形的鴻溝。
這種陽性的、被主導的力量不斷在前幾天內衝撞而出。然而問題仍是得解決。倘若我們做量體雕塑,也僅僅是他們前兩期的配從物,重點是我們也無那樣的工法、以及創作時間一個月內的侷限。
有部落背景的張恩滿讓我們認識台灣原住民涼亭的變遷。「排灣族人會說:『留下你的屁股吧,別那麼匆忙』」從這句話中,我們共同討論出一種閒逸性、日常性、社群性、溝通式的空間,也剛好想到,施展Dinh Project的這片山坡,根本沒有人可以停下休息歇腳啊。
──來看展的人還是得找地方歇腳聊天吧?
──那就來搭排灣族的涼亭吧。看在這個建造過程,會有什麼樣的變化?
──把示意圖、概念與Tuấn和Hieu討論看看,我認為他們會同意。
──現在近越南的傳統過年了,我們得討論什麼方法和資金邀到芒族願意
來幫忙的村民?
──好啊,來看看排灣族的答嘎達,透過越南的建築工法會變成什麼面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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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區山坡頂上,一壺砌成心狀的水池。
難以想像的熱暑期間,它是游泳池;而我們來到的冬天,有這可給我們放空、獨思、靜坐之地,如吳哥窟的無延樹洞,難能可貴。
我凝視著水黽與蝌蚪,悠恣浮游。
一次在池間的突發靈感,讓我想起北越「東山文化」水與船的越南史話。潘教授跟我說,「東山文化」鼓和棺材,都有表現先民宇宙觀的塑容。而船,便是他們終生生活的所在。奇妙地是,若說Community house,前兩期的越南藝術家為何沒想到以水與舟來傳達?我開始構思如何讓我心目中的”Community house”成形,不是越南沉重的千萬年陸地史,而是重喚與水的連結。
那麼,怎麼溝通呢?
一來,思考著打破陸地觀看作品的慣性:我希冀水池中央放著一艘船,池邊有一艘供兩人以上可使用的船。換句話說,若要「看到」我的「作品」,就得兩人協力划船。
──也許,水池中央船上有我的一些筆記、照片、繪畫、來自部落的棄物等。
──搭上船,是為了接近另一艘船。
還未到過部落,想法總天真爛漫。然而,至今我仍以社群溝通的內容與方法的角度,來思索我們接下來相關創作的連貫性,重述。
即使創作變了,這立場和想法始終未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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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越南的兩、三天,是我們第一次踏進部落,遺憾也是最後一次。部落博物館與部落間的隱形隔閡但又(觀光)結盟意味,關係曖昧,我們似乎嗅聞到了一點。
潘教授與Hieu領著我們前往。行經每日炸山、驚嚇我們如同戰場的炸石場。此地區砂塵濃重,不再是華南地形獨特山水幽靜。部落的看板有越文與日文,看來日本觀光客是重要的經濟來源。
與部落領導喝了點茶與夫人熾灼的越南竹筒菸(比Hieu抽的還重)之後、買個簡單的入區費,便告辭Nha Lang(部落領導階級的家)。越南風景畫這時才慢慢出現在我眼簾:水牛於梯田間農作、部落長腳屋與集會所,每人都穿傳統服,幾乎都是女性,似乎男性都在田間等等。部落長輩會努力邀請觀光客去她們家坐坐,因為每戶人家都有販賣她們手做織品。
──很習慣觀光客穿梭的步調。
這天,抵達部落已經快傍晚四點了。固定從和平市區來往的摩托販賣車也已抵達。小商播放著老舊的中越情歌,打開他充滿髮夾、飾品、塑製玩具的玻璃方箱。部落女孩蜂擁而上。我們進入圍觀行列,阿中開始錄製在地聲音。
部落的節奏,捎著「遠方」訊息的販車。此時,成了我另一件創作構想。
一名不起眼、近中年的女子以越南話跟我們打招呼。我們簡單點頭回應。「客從何來?」她以越南話問了一旁抽菸的Hieu。在我們一行人即將離開她的視線時,她趕緊叫住我們:
──啊!歡迎!你們好!
我們震懾住了,停止腳步。回頭一看,居然有人能講中文。
──我是阿莊,等等你們來我家。我去過台灣,會講一點點中文。
阿莊看到台灣人的歡樂與喜悅,一直縈繞在我們心目中。
我們跟Hieu說,想去阿莊家坐坐。阿莊緊張地端出香蕉、茶和私釀香蕉酒,一直笑著。原來,2010年左右阿莊曾來過台灣,在苗栗當過三年的老人看護。現在回來部落了,與丈夫、兩個小孩住,務農的生活。
──有些部落姐妹還在台灣啊,會想念那個。
──台灣,大飛機。很喜歡,在苗栗幫忙一些種田。大機器(犁田車)那個很
厲害,很省力,不像這邊。
──台灣很好。人很好。我想念老闆。
阿莊的笑大概持續了半小時之久,靦腆地透露出她對台灣的思念。即使阿莊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有機會飛到這片離她們若遠若近的亞熱帶島嶼了。她寄情於我們,畢竟這裡也不太有可能出現台灣人。
我們彼此凝視,是為了讓彼此凝視心目中的自己。「人將內心的生活外化得這麼多,以致於在內心中,人也只能外化地存在。」葡萄牙詩人佩索亞如是說。
時間逝是如斯。來到部落、遇見阿莊,無疑是我們駐村的心情斷裂中,找回一點溫熱的連續。至今回想,為何阿莊不斷出現在我們創作與述說?畢竟她始終是重要的意義。從那刻起,我們的日常都起了些許微妙的變化──哪怕僅是一點點──,也罷。能感受到彼此短暫卻深鑿的連結就夠了。
Hieu在戶外說,該回去了。
──我們該回去了。
──我們說好。會再回去找她。
她不捨中仍帶著微笑,以落寞的不標準中文回應著。
說好是說好了。但當下有誰知,這即將是最後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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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5.
離開部落後一天,大家再度沉默,彷彿這種生命間的連續又被敲碎。我也不發語,繼續思考到底溝通是什麼,在無法明瞭對方的言談情況下,我們是否還能連結?而這種日常中被某些伏流給中止,然後一陣微笑、重新經驗生命不曾有過的片刻,就在我去「天邊水」(園區水池)附近的乾旱梯田時,遇到芒人的農曆年前耕作,所發生的事。我想念阿莊,然後思考我到底能幹嘛?
園區與旱田有籬笆圍著。我看著為數四五個人耕作,有男有女也有雞群,等著蝕著犁田的小蟲。她們以越南話跟我打招呼,我也笑著默應。
一名男子手持半根甘蔗,跑向籬笆前拿給我。後方的女人微笑著。我趕緊用越南話跟她們道謝。
我蹲坐著吃,又走到池邊,然後再回到籬笆前看著。
Eureka!一根菸之後,我彷彿想起我可以幹些什麼了,為她們,為我。我趕緊到工作室找到我的畫筆和素描本,再趕緊跑上來。我心想,好!回贈她們一張畫。
以物易物的狀態很有趣。她們認真看了我的畫都掩嘴笑了,男子將它掛在竹籬笆上,偶爾耕作時回頭一望。
「籬笆是很好的展場」事後跟以臻描述這個故事,她如是回應。但我想好好珍惜跟人的際遇,以邂逅換畫,而不是作為能展出的狀態。
能遇到的人不多,離開越南前,最終也只畫了三組。
那我想,溝通究竟是什麼?藝術對一般部落村民,可以做些什麼?溝通媒介是什麼?竹籬笆是什麼?
芒族部落裡,那台傍晚前才到的小物販車,悠悠訴說著離別前的中越情歌,引來如此多人採買、圍觀。這種日常性。小物和交流業已成為平凡部落生活中,所能促成驚奇的一面。
「那籬笆可否掛滿一些他們的素描?或畫些博物館之內的風景?」以臻問。
「可是,這個園區與他們(生活)沒關係。」我回應著,隱含我對園區忽略在地社群的失望。
我進一步想像:阿莊想念下的台灣,以及我們想像中的芒族,或許可以做些與台灣有關的小物或描繪,以繪畫或什麼的。部落的人好奇什麼?以及他們心中思念的那一塊,我們能否再去尋呢?好比說,阿莊念念不忘的犁田車,抑或過世的牛,我可畫些他們掛念的人、事、物,在某日看似平凡的傍晚四點,騎著摩托車,替他們「捎來」遠方的聲音。
那位小販的形象依舊在我腦海裡徘徊著。也許這才更切進我心田中,給「在地」的「博物館」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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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6.
凌晨00:30,我想著阿莊與部落農人,睡不著覺。夜近六度,微冷。青蛙與雞早已不明地啼叫著。我走到樓下工作室,寫封名為《阿莊的「回台」計劃》信:
睡不著。我思索著是否還有機緣回到部落見到阿莊。剛與以臻聊到,她說漸漸搞不懂這個展或計劃是台、越的東南亞當代藝術交流展,或者是我們與這裡的關係。不要在意,我們是人,就這層關係。也就是說──The Dinh Project,假使它意味著communication
house的話,我更在意我們能否達到溝通的contents。新類型公共藝術在越南是否被討論或理解,我不知道。
那麼晚還無法睡,我還在想著阿莊的事。也許我們都不知道,外籍配偶或勞工回到原鄉後,他/她們對雇家的思念──如果是「好」的狀況──能否持續維持,以及如何維持,或這方面的議題受到關注?
有多少人在意返鄉之後,她們的情感故事呢?阿莊給我的衝擊就是這樣,是很正面的例子。況且,相信越南的「中產階級」不見得知道這些背井離鄉的同邦人存在。還能否有機緣再到部落,瞭解阿莊或她們返回故鄉後的一些事?我問自己。
好比說,她是否還有台灣的地址,我可否幫她傳達思念來到苗栗?假使回到台灣,我們能做的事是什麼,例如阿中錄製的聲音或影像、博志的攝影,我和以臻能幫忙寫中文信或訪談、恩滿想蓋的亭子……,在這個園區內,諸如此類。某些東西帶回苗栗。
《阿莊的「回台」計劃》並非讓她親自回到台灣,而是藝術創作者作為媒介的溝通可能、博物館作為收發、暢通訊息的轉達可能。阿莊可能給予我們的線索有限,但在台灣,我們能有多少人脈、資源可幫助完成這樣的事?移民署、《四方報》、戶政、鄉公所等,幫助我們在缺乏線索的情況下將阿莊想傳達的事或物,找達阿莊的僱主。
假如部落有他們的階級秩序,在保有私密與安全性考量下,恩滿想搭的亭子,可否保存流通後的訊息或字物,讓阿莊來到芒族博物館尋覓這種情感?如何建立這種藝術家、部落村民與博物館方都能參與的踐履性計劃,好像是我目前關心的議題了。倘若我們成功的將訊息傳遞到苗栗,那苗栗如何再將訊息回傳和平省?部落有地址嗎?那Muong Studio這邊可否協助印出照片、文件等,再從部落社區協會回到阿莊手上?從台灣苗栗-Muong Museum-芒族阿莊這個循環關係建立後,在台工作的越南芒人往後回鄉的資訊流通機制,似乎慢慢成形,一來同時也提昇Muong Studio的重要與價值。
由於阿莊的傳統屋內並無電腦,要收到台灣的消息實在太難。而我們會回到台灣,如何替她傳遞思念之情,似乎是我們可行之事。即使說在苗栗雇主家和Muong Museum都能展出,最後再回歸阿莊的家,這些藝術層面技術上考量,然而藝術家一詞會比人心基本的情感還突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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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6.
園內很悶。我們與Fu經理說要去附近的住家走走,晚餐前回來。
路上砂石車與採石業興盛,如集集攔河堰附近的道路與灰塵堆。我們看到一個龜殼(根據芒族傳說)刻畫的壁紋,看似豪華人家,眼見老翁走出來歡迎我們。
老翁養了十隻鳥,一旁似乎是他的兒子,年近半百。老翁留著小鬍泛白,七十多歲狀。不識越語與芒話的情況下,他靜靜泡著茶請我們喝,為了尋找共通的溝通點,我們聆聽著鳥叫,模仿鳥叫,老翁也吹著嗓哨。
我們各自觀察個別關注點:如阿中錄著老翁的鳥哨聲,我則是觀察有著古老感的地板(似於新加坡Peranakan Museum殖民時期的花紋地板)和龜殼紋。我拿著筆記本問他龜紋是否與芒族神話有關?他說,Muong、Muong,然後繼續追問他家這麼大,是否是Nha Lang?他笑著說,Lang、Lang,遂邀請我們去他家樓上。我們甚是興奮!
樓上華麗,有一座寫著漢字的祠堂,子孫萬代萬萬興的對聯。阿中邀請他唸這些漢字,他耐心教了我們不少發音。這也是後來阿中在涼亭底下,錄製的聲音裝置內容的一部分。
睇罷,我們到樓下喝著濃度高的酒、茶,吃著「寡糕」(檳榔)。學習發音是為了打破沉默,這過程中,夫人做了大檳榔給我、博志和阿中吃,即使語言不通,仍是愉快的度過這難得的一小時。
第二戶人家應是京族,經營小商店。我們買啤酒為由,潛入他們家庭。彼此依舊沒有話題,各聊各的。
三歲小男孩像是拍了一張值得紀念的正式個人照。後面有城堡的那種,色調鮮豔,後製感極強。我便靈機一動,拿起素描本替他畫了張。
男孩冷漠地看著我們,沒有笑容,直至他收到畫,疑似他母親的年輕女孩開心地看到,遂在我的簽名底下寫上男孩的名字。男孩將這張黑白素描和他的裱框彩色照片疊放著,凝視,總算願意與畫合照了。
夥伴們紛紛買了零食,我們離開這戶人家。騎車的路人好奇地看著我們。此時約莫附近小學的放學,機車上的孩子也自然變多了。年輕女孩和男孩也在某輛機車上,開心地回頭跟我們揮手,她的車頭掛有一只紅色蜘蛛人。
那種愉悅感是跨越語言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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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7.
受昨日的孩子感召,我們跟Tuấn提議到部落的小學走走。園區的年輕芒族青年「貢」帶我們去他的母校,「貢」也是往後一直和我們蓋涼亭的主力戰將,應該說我們陪他蓋。後來我們告別園區,彼此都是最為不捨的。
一到校門,全校的孩子湧出包圍我們,相當不怕生,他們爭先自我介紹,或想看看我們的相機。只要一拍,他們就集體做動作。
老師似有敵意,難以親近。
沒有童玩:他們跳格子、打陀螺。若一張超大的紙讓他們一起畫,這種活力應相當可觀。
體育課時,全班約二十人,先體操,女孩班長帶頭做,再開始大地遊戲、圍圈圈與大隊接力。在物質不發達的情況下,任何垃圾、大樹葉皆能成為遊戲或大隊接力的集結。
「貢」始終沉默著,他在想什麼呢?在他的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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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石場計劃:偶發行為》:
衣著:白衣素褲
場景:砂石山下(確保安全範圍)
需長桌、檳榔、鋤頭、木材、攝影器材等。
1.
書法寫《嶺南摭怪傳》中的〈檳榔列傳〉。
2.
種廢木材,參考山上農人。
3.
寫書法時,繼續狂吃檳榔,直到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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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船上只放一只嫁妝箱。裡面放我寫的日記或未能完成的創作計劃,受阻的、不愉快的,想念的。很多原因與衝突、不信任,最後,連這兩艘船都沒了。只剩這些筆記。
這也是溝通過程吧。
幸好,帶了一批潘教授送的越南傳統紙返台。這批紙原是我想畫畫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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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就是和「貢」與Hieu一起蓋涼亭。我也開始畫畫,無多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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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蓋涼亭的工程外,再度拾起數年沒用過的畫筆。大概也是受到駐村期間太多的紛擾與衝突,想安安靜靜找回畫畫的感覺。
我所認識的越南是從山、水、船與神話開始,然而駐村地點開車五分鐘的距離,是一座每天炸山的砂石場。每天煙霧瀰漫的山上 有一半是砂石塵土……。
我所認識的越南是從山、水、船與神話開始,然而駐村地點開車五分鐘的距離,是一座每天炸山的砂石場。每天煙霧瀰漫的山上 有一半是砂石塵土……。
這裡的原住民勞工,迫於生計,也須自己炸山,拆解他們的神話與信仰。一座山的消失,也不會再有故事流傳。
我將每日靜下心觀察的山景,每日賦予顏色。堆疊肌理的畫布愈是混濁,更像此地的真實。最後再用畫刀割刮畫布,宛若炸山的聲響和傷痕震懾我們生活。
只是畫面可刮除或添補,再變成畫布;現實的山消失了,還會留下什麼?三幅畫就留在這兒,不帶回台灣。芒族創世神話為《生土生水》(Te tấc te đác),我畫取名《生土記》(Te tấc , Birth to the Land)倘若山消失了,願我的畫會讓他們追憶,也希望他們的生命力和這片土地繼續對話,抑或跟著土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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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13
越南城市的時空紋理如何閱讀?是從高處的、繽紛五彩的(但又統一色調)的殖民時期建築,還是不起眼的小巷?穿插其中的農田、攤販?
我看到一種公共性:便宜的塑膠小板桌、火爐與炸物。
市政中心總有樣板化的共產宣傳。
和平市,阿好的故事:
我們在市區過了幾個小時,試著與遇到的人對談,我們進入傳統市場、屠狗場(第一次看到狗頭、狗腳、去毛)、墓園、市政中心等等。我想起園區的咳嗽狗媽媽,在我們抵達沒幾天後,就憑空消失的記憶。
沿著市政中心大道往博物館的方向行走,烤肉並歡迎我們的村民、小孩、排球場和我們打招呼的青年們。我們來到魚市場。恩滿說要買吳郭魚回去烤。
阿好是誰?當我們買吳郭魚準備回館做宵夜、討論價錢時,一名中年女子轉頭過來說「四萬五(越南盾)!」我們愣了一下。這名女子說她是阿好,在嘉義華濟醫院當過五年的看護,我和她說我家離那邊只有五分鐘車程,頓時奇特同鄉客的感悟。
阿好留給我們她的電話號碼,替我們叫了兩輛計程車。
「有空來我家吃飯吧,我煮的台灣菜比台灣人煮的好。」
當然,這也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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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之事,就不必多說了。不再回想的記憶,就讓它們淡了吧,不帶往未來。最後是一封信。一首詩,還是傳唱著無數的故事:
是次越南駐村經驗中,我從北越史前的「東山文化」器物上,認識了水與人的關係:人的生老病死都在船上。與水的情感,生生不息。
在芒族博物館的山頭上,有座水池,我閒來在那兒閱讀越南古詩,以及詩人范貴適(Phạm Quý Thích)對水的感嘆。19世紀越南女詩人阮氏馨(Nguyen-Thi-Hinh,1805-1848)曾寫過的《登橫嶺》:
橫嶺登臨日影斜 扶疏草木石岩花
低原野闊樵耕擔 遠徑江沿市集家
惦國傷懷哀國國 思家倦口惜家家
停留駐足天邊水 一片孤情自歎嗟
這首詩竟與博物館水池周遭的風景有著相當高的相似度。也許,一個月的停留難以產生思鄉之情,然而我不斷想起我們遇到的「阿莊」,那位來自芒族部落始終思念台灣苗栗工作的「第二家鄉」的女人,得知我們來自台灣的神情多麼喜悅,烙在我們心頭上多麼的深。也許她這輩子無法再回到苗栗找到照顧她的雇主,也不會有什麼通信的機會。水此時是多麼適當的媒介。
想像我們划著一艘小船,划到「天邊水」中央,打開女孩準備成為女人的婚妝盒,讀著像阿莊的故事,以及許多所思念的事。
2014 February 10. 林正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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