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1 郊區近貌
圖片來源:筆者攝(2018/10)。
圖2
烏市郊區現代平房內部。即便配有現代廚房,民眾仍習慣傳統蒙古包居
圖3 東西軸公共運輸路線設計(BRT
Corridors)
圖片來源:Tsevegjav, N.(2014)“Urban
Transport System in Ulaanbaatar City”.
(https://www.unescap.org/sites/default/files/4b.2_UT%20System_Ulaanbaatar.pdf),
取用日期:
五、從游牧到定根:蒙古城市發展歷程
Campi將蒙古城/鎮起源分為五種類型:除「寺院型」(monastic,如烏市)外,尚有「貿易和農業型」(如Karakorum、Khovd)、「軍事型」(如Uliastai)、「政治型」(如Mandalgov及Ölgii)和「工業型」(如Erdenet與Darkhan)。這些大小不一的城鎮功能,因現代運輸發展重新疊合或聚集(2006: 21-52)。
烏市都市治理,源於共產黨摧毀佛寺、追隨蘇聯式都市規劃而起。後者讓烏市繼承1770-1890年代兩種莫斯科都市規劃源流:一是葉卡捷琳娜大帝時期,街道取直、設立廣場、設林蔭道和街區構想﹔二是尼古拉一世時朝結合電力設計、公共住宅、折衷樣式的古典建築品味,來滿足工業城市設計及普羅市民階級興起的集體消費需求上(庫拉科娃,2006:50-113)。
烏蘭巴托具有三張面孔:第一,保留廣場、國會、折衷主義風格的劇院、郵局和圖書館,設有電力軌車的筆直「和平大道」貫穿城市東、西軸(圖1)。鐵欄和樸素的蘇聯式公寓建築依號碼劃分﹔第二,共產時期的烏市,重政治及貿易運輸功能規劃,呈現筆直的道路規劃。蒙共時期甚少考量人口增長狀況,加上今日管理制度不足,導致客車任意停放道路,全國63%車輛集中於此,造成嚴重壅塞問題(Ministry of Road and Transportation Mongolia, 2014)﹔最後,烏市外圍牧區,為統一格式且單調外貌(常飾粉色)的俄式平房(圖2)、蒙古包、木圍籬組成。郊區缺乏完善的基礎建設(圖3),都市範圍持續蔓延。
蒙古城鄉移民浪潮,並非始於民主化時代。Batbayar和Soni指出:1969-1979年烏市人口增加135000人(1/3來自鄉村)。從鄉村移居到烏市年均人口為8000-9000人﹔1970-1989年烏市人口近55萬(2007: 97-104)。可以說民主化至今,烏市人口增長一倍。蒙古都市空間發展,固然與尋求安定(sedentarization)的牧民處境有關,卻在財產私有化過程出現新危機。
城鎮提供教育、買賣、商品服務、資訊傳播、專業技能和勞動機會的「空間整合」誘因(Humphrey, 1999: 180 ; Bruun, 2006: 168)。共產時期蒙古境內「縣/鎮」(soum或bagh)外圍區域的牧戶,依年齡、性別和家畜種類組成各種「牧團」(negdel)。「牧團」有著穩定的約束功能,其規約單戶家畜數量、勞動薪資配給、牧場空間規模管制(防止土地使用過度擴張)及運輸家畜的資本及器材,這些公共制度卻在私有化階段一一崩解或轉型(Galvin & Beall, 2008: 181-183),深刻影響幾種現象:(1)大規模失業、舊市場機制倒閉、國家補助金萎縮和運輸產業鏈(如卡車和拖拉機)停擺;(2)蒙古官方農牧業務及牧區管理責任,由舊時代「農糧署」(Ministry of Food and Agriculture)移轉到「自然環境署」(Ministry of Nature and Environment)。學者批評為吸引外資或申請國際援助而用(Mearns,
2004 ; Bruun, 2006);(3)各地學校宿舍、公立賓館、牧團機構等建築遭民眾拆除,將磚和木頭移作柴火或私人營建物料(Bruun, 2006: 169)。小型或省/盟部(aimag)級城市停擺,驅使人口向大都會移動;(4)當家畜無法再買賣或遠程移動時,將增加數量,不僅強化了貧困,土地使用也面臨耗竭。最後,牧戶無力面對極端氣候帶來的破產危機。這些狀況激發新的游牧情境,深化各地牧民前往烏市的定居動機。
縱使共產時期推行「工業經濟」引發環境惡化,然本文認為不得輕估市場本位經濟機制(market-based mechanisms),所導致的另一種基進破壞:即飼養大量羊群以支撐絨衣產業(cashmere)、過度伐木、鹿茸外銷和國際礦產企業進駐等帶來的耗損(Rossabi, 2005: 176)。
蒙古走向市場經濟模式並非特例。蘇聯解體後,歐亞城市及居民渴望私有化的心理狀態,具有共同參照價值。蒙、俄交界的布里亞特共和國首府烏蘭烏德(Ulan Ude),在1990年代前後亦經歷轉向市場經濟的陣痛期。有學者發現,當新租戶發現原為公有不動產,變得可「轉租」後,提昇住房權利合法化的欲望(Zimbiev, 2000: 107)。這些心態比對,助於補充Smith「收復失土」式城市易容術的不足。本文指出:「收復失土」心態不單靠「由上而下」的空間強制政策。共產制度轉型的東歐或中亞國家,須加入政治制度變遷/承襲、國家身分重建,及不同利害關係者對私有財產制的想像模型,[1]以產生一個多面向的分析架構。
法制是另一問題。蒙古《憲法》和《民法》視「國家」為土地使用者﹔在縣鎮等區域政府同意之下,《土地所有權法》(Land Owner Law)保障了土地持有人可將所有權「租賃」、「轉讓」他人使用或擁有,包含國際組織、法人機構和外資企業。
鬆綁後的土地法制與「第三鄰國」外交相輔。透過打造區域和平形象、致力發展生態戰略發展目標,落實於烏市的國際飯店、大型會議中心與街道命名(「首爾街」、「甘地街」、「聯合國街」等)上。這些「和平」展示有益於吸引外資(Batbayar & Soni, 2007:
130)的共榮象徵。至此,吸引外資挹注以維持「區域安全」顧慮,不僅反映在蒙古發展務實外交的彈性策略,也讓全球時代下的烏蘭巴托,朝向折衷式「地產引導發展」及「半被動」都市更新特質。
六、朝向2030年生態城市規劃
2000年後,烏市政府無法有效回應大規模、低收入的城鄉牧民困境,在郊區「不連貫」(inconsistent)的管理層面引發輿論批評。市府起初採提高郊區居住稅,遭最高法院指控違憲。2002-2008年選前,政府修改土地法令,開放、獎勵地主「占據」更大範圍的郊區土地,保障最大權益。[1]Kamata et al.不僅批判政府縱容近乎瘋狂的圈地行為,更指出普遍大眾對公共利益衝突問題漠不關心(2010: 3)。
隨國際組織介入,烏市修正其都市規劃的消極態度。2007年起,市府和國際組織共同以「高密度」發展為核心,整合都市空間及人口問題,抑制蔓延。[2]
「緊湊城市」是介於規劃失效與拉攏外援的折衷策略。其盼轉為三種居住環境:(1)將蔓延的郊區「升級」為有秩序的公寓大樓;(2)改善基建設施;(3)邊緣地帶(fringe)的永續發展。從第一項觀點來看,公寓規劃將消滅棚戶區的非正式景觀,由上而下的政治權力將「紊亂」編入「理性規劃」。
這成了亞洲開發銀行(ADB﹔「亞行」)等機構介入其中的途徑。鑒於全國1/3人口集聚烏市,然郊區卻承受衛生條件、廢棄物管理不足及水源短缺等困境﹔毫無供電情況下,牧民依賴煤炭和生物燃料取暖, PM 2.5超標產生致命的空汙問題(Denton, 2018/3/15),是烏市公民歧視郊區環境的主要因素。2018年8月,亞行批准八千萬美元貸款,意圖協助郊區轉變為可負擔、低碳、適應氣候的住宅區。亞行認為此舉可改善十萬人口獲得城市服務、保障基本生活的機會,其中一萬人可獲得綠色住宅,成為直接受益戶。他們計劃為20個新環保區提供基礎服務、交通運輸、就業機會、商業機能及綠能空間。該專案預計2026年完成,然關鍵在於如何實行「自願土地交換」模式。換言之,擁有或租用土地之家庭可選擇是否參與,同意者有可能獲得技能培訓與貧困家庭就業機會(Misheel, 2018)。
不少學者親訪棚戶區後發現,離市中心最近的牧區民眾期待新公寓落成(61.6%),也有部分牧民對分離式(detached;21.4%)住屋有需求。13.0%受訪民眾不同意都市開發,反而認為應增強基礎建設;中、外圍牧民分成兩派:一派人對發展混合型住屋和公寓有意願(24%),另一派人認為只發展必要的基礎建設即可(24%)(Kamata et al., 2010; Anderson et al., 2017);離市中心最偏遠的牧民高度嚮往興建公寓,佔95.1%(Kamata et al., 2010: 21)。有學者後續研究發現,牧民樂觀期待公寓出現,但偏好「低密度」生活(Anderson et al.,
2017)。
牧民偏好廉價的多家庭式(multifamily)公寓建築。市場機制畢竟掌握在政府及地主手中,後者可從交通運輸便捷程度、基礎建設和地理區位等面向調配價格。有經濟困境的牧民何以向銀行貸款,才是基本問題(Kamata et al.,
2010: 23)。
2010年後蒙古積極發展綠能政策,與「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推行「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SDGs)契合,延伸如「2020烏蘭巴托:綠色發展策略行動」(GDSAP)及「2020主要計畫」。這些計畫目標不外乎:創造一個在極端氣候變遷中,保持韌性、健康、安全的綠色城市;藉適宜的土地使用分區規劃、基礎建設和房屋政策,打造宜居環境;創造市民與企業都能接受妥善服務的城市治理;激勵市區外的衛星城鎮、住宅區都能持續發展;成為亞洲重要旅遊城市之一;並自詡晉身具有國際競爭力的魅力城市。
「2020主要計畫」彰顯蒙古的都市更新藍圖。在當今「全球城市」變化涵義中,當局有必要再次擬定城市戰略的引領作用。Clark認為城市決策者不僅得提升感知全球經濟變化的敏銳度,也得建立起適合「全球城市」治理模式及推動改革的融資能力(2018: 177)。
烏蘭巴托能否有效對應「綠色增長」標準?仍待更多研究觀察。即便如此,「2020主要計畫」提供若干明確方向:首先設立不同的衛星市鎮,分擔各項功能,取代單一中心;[1]增強區域間交通網絡的互通機能;規劃綠帶,得以聯繫市區外的農地、旅遊區、夏令營區與自然保育地等,來減緩水患和維持自然保護使命;重新檢討土地使用劃分,建立居住(residential)、商業(commercial)、工業(industrial)、綠帶(green/open space)、混合使用(mixed use)、創新工程建設(engineering
infrastructure)、特殊用途區(special
purpose,如軍事、廢棄處理廠或墓園)等區域;最後,重建市中心交通網絡(如BRT)、文化設施、基礎教育(及幼稚園)和區域型醫療設施,並在郊外公寓區劃為高、低價型。不過,市中心與郊區能得到的區域支援基礎建設,恐怕程度不均(圖4、5)。
圖4 「2020主要計畫」綠帶示意圖(左上;粉紅色為中心區);市區中不同的交通任務分配(右上)及多中心化的土地使用模式(下)。
圖片來源:“Ulaanbaatar 2020 Master Plan and Development Approaches for 2030” (https://asiafoundation.org/resources/pdfs/MasterPlanPublicSummaryEnglish.pdf),
取用日期:2019/1/6。
土地使用分區的「理性規範」,看似為平衡區域發展而努力,但須視之為土地縮放(rescaling)與「空間-權力」再結構的整頓過程。權力與資源配置仍是主要問題,「工業和金融、管理和勞工之間的權力在根本上的不對稱,依然不曾改變」(Zukin, 2010: 317)。可問的是:「2020主要計畫」從綠帶、分價制公寓、交通網絡和基本建設完整度,是否淪為「隔離」使用者階級之實?文化資本和房地產開發,以「綠化」之名連動,促使新經濟結構與服務項目得以重估地租成本。資本意識充分納入消費系統組織裡,銘刻於空間建設上(ibid., pp. 333-343)。
圖5
郊區的簡易平房、蒙古包與籬笆;市中心閒置公園。
圖片來源:筆者攝(2018/10)。
1993年後,蒙古積極對外參與國際組織主導的生態保護、防治沙漠化(combating
desertification)及氣候變遷會議﹔國內開始修訂相關法律、重組環境任務(如環境自然署,MNE),宣稱國家介入自然環境保存之意圖(Batjargal,
2003 ; Dorj et al., 2013),來獲取國際社會信任與外資。承襲成吉思汗精神襲產的蒙古都市生態治理,在民主及環境至上的美好形象,表現在對外擴張的說服力。但是,小至「區」(düüregs)、[1]「分區」(khoroos)或偏遠城市的自主社區營造,[2]或大到「國家」規模的推土機構想,「綠色」一詞在不同空間規模實踐者,有著分歧的認識及方法,不得一概而論。
Harvey關注全球都市的政治規劃和生態正義議題。本文受益於Harvey,在此整合一組可綜觀的「生態政治」分析架構:全球資本主義創造一幅由交通、通訊、基礎建設及領土相互摧毀與重塑的單調地景,降低時/空間運動成本,消滅任何不利其生產及分配的障礙。這種地景幫助「國家」力量,調節出貨幣、法律及政治的壟斷權,藉此產生資本積累的空間條件。在國際組織支持下,「國家」或投機商得以合理介入或導引「自然系統」或「生態調控」機制﹔證明自身握有權力,展現在「地租差」和資本投資強度的地理差異,分隔區域資本與貧富差距(2008: 53-75)。關注天災損害程度,當然也納入開發風險成本計算之中。
Harvey認為「生態運動」可能出現不同形態的紛爭或對立(2010:
135-203),值得參照:
(1) 立場分歧:如「健康」觀念,劃分「環境主義者」在政治/哲學傾於外部管理與施行的理解﹔「生態主義者」則偏好情感、美學表達。政府或投資者偏向前者立場,可在下一節見之。
(2) 包裝「生態修辭」的資本主義糖衣:如「永續性」不僅給予環境保育和生活品質追求者安全感,也是土地增值條件。但是,該問題牽涉某國受全球金融資助下,能否償債的能力考驗。
(3) 當「綠色」成為主導價值時,將要求全民服從「道德共同體」。
一旦涉及倫理層次爭辯,可能強化「公民教育」成功與否、「文明程度」、「蒙古至上」、「國際地位」等輿論檢驗。更可能遭受撻伐的是:對批評「都市更新是否公義」的人來說,可能招攬違反民族主義的責難。這些困境誠如Harvey所述:「(道德共同體)能夠在塑造共同體團結(如民族主義情感)和獲得主權努力中成為一種重要的意識形態工具」(ibid., p. 203)。
對牧民生活方式而言,不僅深受氣候變遷影響,也因社會結構變遷牽連。農牧業在全球需求層次上,需要更嚴謹的政治經濟學分析(Dorj et al., 2013: 226)﹔另「生態城市」口號下、或近年興起的首都區域競爭力評比中(Bayarsaikhan, 2017/4/14),在郊區定根的中、底層牧民,又透過何等適宜的監督機制,來保障其基本生活權益?倘若偏好「低密度」居住環境,恐意味得承擔更偏遠、或更高價(相對土地使用面積較大)的地租與風險。
總之,牧民的實際生活處境,與「朝向2030城市願景」至少呈現了兩種歧視:一是因基礎建設不良所導致的汙染歧視﹔二是因地租及區位造成階級關係再生產,難逃社會汙名。
[1] 修法後地主能獲得的土地面積平均值,擴張至400-500%。
[2] 2008年烏市在日本協助下,發展「2008烏蘭巴托城市發展主要計畫」。此時開始
倡議「緊湊城市」,將「有效運用土地」視為目標。
[1] 以2018年9月29日烏茲別克首都塔什干為例:當局以「妨礙大使館建設」為由,清除79
棟民房。同年5月,塔市已有兩千人家屋遭燒燬。《外交家》抨擊:對地租的渴求與政治貪
污可部分解釋中亞城市的轉變危機,兩者並未全觀掌握這一系列的獎勵措施,何以讓中亞各
國政府著手重塑城市景觀卻又能逍遙法外(Wood,
2018/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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