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來源:NTMOFA
訴何之境?
林正尉
懷疑論是現代東方哲學的基本特徵,其中的「風暴和壓力」,
正在引領未來的亞洲,衝擊西方自負且惡魔般的合理妄想。[1]
—Benoy Kumar Sarkar
曾有人對一頭獅子展示「獅子受人踐踏的畫」,該人詢問獅子是否喜歡這幅畫?獅子答:「我當然喜歡,但若是獅子畫的,這人就會被踩在獅子腳下」。
一、變形:「策展性」構成
「
盤根錯節的樣貌,始終考驗著觀眾認識展覽的能力。誠如策展團隊的核心目標:「亞雙」多方重疊過去的「未來想像」和「當下的未來想像」,邀請觀眾以入境或似於城市裡移動,盡依自身個性和興趣來閱讀作品。各種創作組構成不同情境,以呼應「在不同時空與差異地域之間構築的亞洲性,與一種非現代性意義的觀看方式」[2]。
我認為John Tagg和Jean-Paul Martinon的若干論點,反而貼切本屆「亞雙」的策展意圖。Tagg指出策展是「測繪」。這種測繪首先丈量一個世界的尺度,包含藝術、創作者、世代和地理;其次是確定度量,並將其轉譯為藝術史、人種學、歷史或社會學等路徑;第三,賦予其一種意識形態特徵、共同原則或政治信仰的闡述方式;最後,向觀眾「隱藏」上述過程以醞釀「佈局」。[3]而在Martinon對「策展性」的辯證思考中,則意味該詞應保持「根本無法預測或保護的激進性」為目的,進而勾畫更多界限以提供各種想像的可能。說到底,「策展性」讓界限、視域和所定之物與既有知識體系,產生交錯等作用。[4]
Aneta Szylak 的論點,同樣值得我們重視。當她論及「策展語境/脈絡」,並非做為特定地點裝飾或在地發現與展示,更重要的是在策展過程中,誘引啟發、活化甚至改變觀眾對展覽脈絡的認知方式,於此開放的對話場域,創造參與者與展示物之間的識別、連結、介入、表述與相遇等多重關係。[5]
讓我總括三位策展研究者的核心觀點:論及「未至之城」中的「策展性」,意圖在於創造觀眾於高數量作品,與各種「亞洲」遭遇的紛雜歷史、政治、地理、族群、環境與身分認同等議題,開放探索的尺度,藉差異而交錯的經驗與觀察,以自身狀態,構築出模糊界限的感知方法。在這種有機的組構過程中, 阻絕自權威的各種定性思考,賦與觀眾成為主動的參與者,期以自律/為的態度錨定內在的「認知地圖」,體認各種反映「亞洲」議題的再現、轉喻、隱喻、戲謔、寓言、神話等的烏托邦詩學。
二、亞洲城市的再認知:一種觀展方式
「亞洲藝術雙年展-Phantasmapolis未至之城」,是一座無定的座標,聚集
同時逃逸的虛構城邦。而參與其中的種種,如同數艘飛船,相合、相斥、
相連、相悖,在時序、地域中、絮叨、詰問著亞洲未來。……或許,亞洲
的未來並非將其視為一個整體,亞洲不是,未來亦不是,而是分散多元,
時序反覆,自我辯駁的過程。[6]
──侯昱寬
有鑑於此,我的寫作傾向回應「未至之城」一展的基本構成,而非延伸科幻意涵的闡釋。
策展團隊「建議」觀眾以入境或移動於城市的方式「參與」展覽。我節錄策展人侯昱寬的引言,預告本屆「亞雙」朝往反覆動態的未來空間營造,這一路上將充滿費解、模糊但開放的對話過程。這項策展意識言之有趣,卻處處風險,換言之,這樣的「策展性」構成,反而提問何謂亞洲城市的實質內涵?觀眾又能憑藉什麼脈絡進入「虛構」的亞洲城邦?亞洲的城市意象又如何捲動展場的空間佈局?我無法在展覽中找到有效解答。因此,我試以加拿大地理學者T.G. McGee,所提出的亞洲城鄉一體化的「Desakota」空間模型,形構本文的認知框架。
McGee對「Desakota」模式的觀察,意味亞洲都市空間發展脈絡下的「區域城鎮」與「鄉村」,並非如歐美語境區分城市及鄉村概念般對立。在亞洲不少城市,兩種空間類型於經濟發展歷程中,產生「既非城、也非農村」的動態作用,彼此間交錯、疊合、交融等協調功能,淡化城/鄉之間的界限。交集於各區的交通走廊,實存千絲萬縷的紐帶關係,與各種正式及非正式部門的產銷物流服務,而後者帶動各「灰色區域」的誕生。
現在回到展場的空間部署。亞洲特有的「城鄉一體化」空間模型,好比於無特意的展示說明下,放逐觀眾於各展間或作品之間的紛雜關係,感受不同展示區間「多中心但無權威」的獨立存在。展間通道如同物流與人力的交通走廊,
本屆「亞雙」的幾件創作,不約而同凸顯了這種「反支配」空間模式中的人、環境、時序與身份的流變特質。印尼「Bakudapan食物研究小組」讓參與者扮演農民、批發商或市長等角色,藉由操作糧食流通議題的桌遊,體認糧食管理危機與支配政治的社會情境;新加坡藝術家蔡艾芳於畫布上呈現時間延展、壓縮和消逝的詩性;臺灣「呼提克團隊」縱使未將其創作置入「未至之城」展場內,卻也將成員身分和居所空間(屋舍、廚房、浴室和廁所),以流動且變換的低限創作,反映當代生活無窮欲望及不滿的情境中,回歸自我並詰問能量的循環可能。
然而McGee「Desakota」空間模式,並非可微觀且深入回應亞洲城市與社會中的人際交往或適應技能。相反,麥高登(Gordon Mathews)等人提出「低端全球化」,彌補閱讀本屆「亞雙」的複數視野。
麥高登等人以廣州的非洲社群為例,持續探究人和物品在較少資本運作下的複雜跨國流動,涵蓋
臺灣藝術家何采柔的作品,延續其一貫的日常表演特質,叩問疫情期間出現於美術館內的臨時設備是如何成為「新日常」;李勇志透過「盜採」和「臨摹」工業地景痕跡,介入個人與城市間的成長記憶;劉玗和吳思嶔則以發生於臺灣與美國的末日預言為創作起點,回歸普世面臨災難背後的創造性,和渴望「救贖」的純粹需求。
泰國藝術家Chulayarnnon
Siriphol挪用泰國軍事政變期間的政宣歌曲,每日剪貼2014年5月政變至2019年3月全國大選的報章新聞。五年來Siriphol的身體實踐,反映於「持續累積於現在」的未來視野(即便未來無從得知)。藝術家介入「時間」,透過錯置、拚撕、挪移等「當下」行為,同時創造一個「不同的現在」、和一場「不同的未來」的政治參與。
三、穿越:朝向「未來」的反烏托邦詩學
預測未來的一個重大難題,是如何發現情感結構的長期轉變,包括感受
到的思想和思考後的情感。我提出未來是「社會的」,也就是強調長時段
的轉變,即情感結構中的結構性改變,而生活在某一時期的人常常很難
發現這樣的轉變。[8]
-John Urry
「未來」肯定到來,且無所不在;它難以預測,是不確定的;「未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進,又常於虛擬交易中消失,並與各種相互衝突的利益狡黠建交。「未來」易淪為各種控制、佔據或交易的抽象意識或手段,然對身處任何時代的藝術家而言,滿布謎團的 「未來」,卻是開放且供應創作的靈感泉源。
但是,誠如社會學家John Urry近年所言:「未來」既非既定、也非空白。當人們應對「創新未來」相關思考時,將發現社會特徵未如技術及其改變人類生態的能力一般重視。[9]就此,他重申「科幻」之於未來學研究的重要貢獻:其相關創作帶來的想像及預言等「預測」功能,已從早期神學、命運述說者和技術專業把持者等「昔日未來學家」,轉移到更多人身上。藝術家亦然。
新型態災變論,有別昔日命運決定論與信仰意識形態的終極史觀,不僅是由當前全球化席捲下的反烏托邦陰暗面而生,更重要的社會系統意義是:其貫穿金融、氣候、宗教、遷移、食品、飲水、安全與能源等行為的失衡;藝術創作的積極作為,是助人察覺系統失衡背後的意義與價值。這些情感結構是活生生的,富滿感受與連結的能力,成就了詩性基礎。
Urry歸納六種「反烏托邦式預測」。這些預測用意在於:警醒生活在當前的人們,反思自身所處的社會情境、朝向「想要的」未來方向是多麼困難,避免其淪為真實。[10]本屆「亞雙」挑選的部分作品,不僅與各種反烏托邦樣態產生對話,更重要的,同創作者於疫情期間發展的自我覺知,產生縝密的聯繫。
首先是「社會秩序瓦解與崩潰」。韓國團隊Bang & Lee結合各種記憶與地景片段,創造出超於現實的無人「領域」(terra);1933年日本獨立電影工作者荻野茂二,將受飛彈襲擊的自身,投入一臺召喚靈魂的機器以前往未來。這些作品顯現原有時空秩序的瓦解歷程,而創作者何以重組新世界意象,引領觀眾進入未知的空間想像。
第二是George Orwell式的「監控社會」。前述的泰國藝術家Chulayarnnon Siriphol,透過創作反映政變期間的抵抗語彙;寮國藝術家Mattie Do以鄉間鬼故事為主敘事,穿梭層層的超自然經驗,約略道出寮國歷經新、舊殖民主義是如何以技術開發為由,掩飾對居民的控制策略。
其次是遭受「原子化」的人類社會。臺灣藝術家王俊傑,於多部螢幕共構一處方向消失、影像斷續、物理樣態解離後的自我宇宙;而陳呈毓組裝各種訊息、物件、影像和動力裝置,且讓植物感測技術與燈光,透過熱流,將各種物件材質融揉一體,測繪物質環境中的制約與焦慮。
再來是「法規過度約束的社會」。馬來西亞藝術家顏常慶和臺灣創作者陳俊宇,回應兩地人口政策底下的勞動想像,引領觀眾關注自身環境背後的身份建構;第五是後啟錄時代下的「生化電子人世界」。這個形象的創建,是以迎來另一種等待建構的身份宣言為前提。日本藝術家磯村暖和海野林太郎的虛擬人型雕塑,影射日本社會罕為關注的同志性別議題。臺灣藝術家洪東祿創造無性別偶像「小紅」,乃至李亦凡結合弔詭與幽默的影像手法,呈現角色為對抗外侮,建造巨大的殺人機器人後,卻無從控制的窘境。
最後是「萬物撤空後的衰頹世界」。印度藝術家Sharben De打造氣候變遷時代後的生態世界,可連結韓國藝術家金雅瑛創作中的生態關注;此外,越南藝術家黎江團隊,踏查紅河流域的荒棄建築,以石膏翻模再製,攫捉亞洲國家殘留於政經環境快速變遷下的風土鄉愁。
四、訴何之境?始終流變的亞洲情境
本文以Sarkar的「畫中獅」開始,逐步提醒「變形」的亞洲文化傳統,並分享閱讀本屆「亞雙」諸多作品的基本原理。今日的「全球化意識」,更值得探討的,即是藝術家面對「變形」前後的內省與懷疑。我們可在「未至之城」邂逅科威特藝術家Monira Al Qadiri,結合波斯灣採珠產業與石油業的水上編舞影像之作、或如臺灣藝術家鄭淑麗翻轉身體與情慾的視覺世界,甚至直面藝術家Lim Sokchanlina,是如何以攝影等形式,切入柬埔寨面臨傳統流失與開發計畫的脆弱感。
藝術家提供觀眾一道道時序變化的曲徑,或各種奇異結構體,以詩意之姿,訴說「亞洲性」應當如何走向發展的終極課題。但根本的問題是:究竟「我們」正在訴何之境?是什麼構成「我們」?亞洲所處的「共同生成」的現代性情境又意味著什麼?
本屆「亞雙」,如同其名「未至之城」,即便不留任何解答,倒也示範一種有效的啟程。「未至之城」意圖告知觀眾:「我們」可以不再從西方觀點下的單一終點(如世界末日)指稱這個世界的終極走向,不為缺乏永生救贖而喪志。「我們」將有更多的危機和應變作為,透過詩意的想像,協助「我們」梳理、串聯、組裝、黏合、拼接各種紊亂許久的關係網絡。
在當今各種風險如雲湧興起的臨界點上,「未至之城」就像嘗試拼繪一幅可被想像與促成共識潛力的未來系譜:似無方向,細微之處,仍可推測。
簡版刊載於《藝術家雜誌》2022年2月561期:
http://www.artistmagazine.com/edcontent_d.php?lang=tw&tb=8&id=17719&fbclid=IwAR0AkMuD9O9n1Ie72kK2O_bHIe4Ghw-SR97VagXfHCWPal9GMDvYkzJUuwU
[1] Benoy Kumar Sarkar,‘The Futurism of Young Asi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thics.Vol. 28, No. 4
541.
[2] 陳晞(2021. Dec. 7),〈複魂憑依的亞洲未來主義:Phantasmapolis未至之城—2021亞洲藝術
「非池中」網站。
[3] 引自Jean-Paul Martinon,〈策展哲學論綱〉,收於Jean-Paul Martinon編著、王乃一等譯(2021),《策展哲學》,
北京:中國畫報,頁32。
[4] 同上註,頁33-35。
[5] Aneta Szylak,〈策展語境〉,收錄於Jean-Paul Martinon編著、王乃一等譯(2021),《策展
中國畫報,頁175-180。
[6] 侯昱寬,2021,〈飛往何處的船〉,收錄於汪佳政編《未至之城:2021亞洲藝術雙年展》
國立臺灣美術館,頁12。
[7] 麥高登、林丹與楊瑒著、楊瑒譯,2019,《南中國的世界城:廣州的非洲人與低端全球化》,
香港:香港中文大學,頁92。
[8] John Urry著、陸曉譯,2018,《未來是什麼?》,南京: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頁38。
[9] 同上註,頁13。
[10]同上註,頁98-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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