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帆,還得繼續出帆——青山下的竹久夢二(Yumeji Takehisa


文∕林正尉




  竹久夢二(1884-1934),本名竹久茂次郎。二十世紀初日本知名畫家、詩人,被稱「大正時期浮世繪師」代表。創作遍及插畫、歌謠、童話、封面設計等。夢二向來以「美人畫」聞名於今,筆下仕女帶著輕鬱、纖柔,深受當時青年男女所著迷。竹久夢二晚年遊歷歐陸,更在1933年台北警察會館舉辦「竹久夢二畫伯滯歐展覽會」和演講。台灣,也是他生平最後一趟海渡之旅。
圖:印刻文學



鳥飛了,不知飛向何處?
青山正青,青得那般寂寞。


——竹久夢二墓誌銘




  繪本,是充滿故事性的語言。無論孩子們大聲朗讀,或大人陪旁伴讀,聲音總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更有著聽不見的聲音不可見的色彩、無形無跡的觸感,如此多重的複調及合音,藉圖畫即足以帶領逾跨年齡的讀者,進行一場接一場的感官之旅。這是日本臨床心理學家河合隼雄曾談論繪本中「音與歌」的基點,當我在書店翻閱竹久夢二的童話童書時,也出現過相似的念頭。

  畫畫,就像竹久夢二在《出帆》所說的:這項工作需要拉開一段空間來眺望,感情會目不斜視地一往直前,如果稍微側身停下,就會意外地想些無聊的事情,這些雖然能意識到,可因果循環卻不知停止。」對於多才且多產的創作者而言,這是他實在的生命經驗,然而對我一個隔了近百載且遠於南方的讀者來說,如果不稍微側身停下,我便目不斜視地想些「無聊」的事。因為,他的繪畫和裝禎創造出無限綺麗的幽與美,總有說不盡的故事和趣味。這是夢二令人迷戀之處,絕不因時代和地域之別,推阻著幻想。



  這般幻想,擴延了好多人的心目:毋論是日本文豪川端康成無法辨別現實中女人和繪畫中的分別,還是中國思想家魯迅認同他繪畫中的東方味,抑或遠渡重洋的漫畫家豐子愷,也認為夢二行筆既能諷刺,又能抒情,不事鬥爭,不加批判,富而畫出人生諸相。周作人讚道,夢二保留著飄逸的筆致,又特別加上艷冶的情調,自成一路,「那種大眼睛軟腰枝的少女恐怕至今還蠱惑住很多人心」。

  日本當代藝評家小倉忠夫認為:「日本將南畫和文人畫大體看作同一概念,而夢二恰恰屬於這一系統。他所描繪的固然是南畫風格,但也可以將其一生的畫集視為具有近代日本個性的文人畫。或者不如說只有從他和中國畫、日本畫的這種關係中把握夢二其人其畫,才能更理解夢二的特性。」


  此段話,來自小倉忠夫觀覽平安時代以降之藝術,為他立下日本美術史的位標。另一方面,川端康成也從藝術造詣中指出竹久夢二描繪女人形體的完整度,過於描摹現實而缺乏主觀創造,可能是種「藝術上的勝利,也可能是種失敗」。無論如何,堅定的基督教信仰,也曾與社會主義者來往和行動,眼看西化到軍國主義時期到來,橫跨三段式的日本歲月,經歷無數的親友離散,以夢二如是豐富的人生閱歷及瀟灑(但負面來談,他也使很多女人不幸), 卻能將這麼親近人的「平常」和「純真」自然流露於畫作,倒也令人感到無比驚奇。



  近年來,中國再度炒起「夢二」熱潮;兩個月前,台灣也出版了《竹久夢二的世界》(印刻文學)。除了無數的繪畫作品外,他的裝禎設計、攝影、漫畫、童詩童畫、《出帆》、旅歐日記、病床日記甚至前妻的追憶等,不間斷地翻譯及出版,使得我們對被稱為「大正時代浪漫代表」或「日本卡哇伊(可愛)美學鼻祖」的竹久夢二,有了較全觀的認識機緣。


  「夢二式美人」,所有的畫中女子都有纖細優雅、多情的病態感,看似脆弱,同時突顯出女子心中的堅念感,幾乎很多人皆如此津津樂道。但讓我迷戀的地方不僅僅是他筆下的女子,其傳承了日本古典美學中的「幽玄」和「物哀」──俾我如此直接且大膽詮釋的感覺,來自像《雪夜之傳說》、《榛名之雪》、《日本之雨》這幾幅畫。更直接地說,夢二直接投射自己的物人合一情感於畫中、抑或在女人對景的憐憫傷感,使得閱讀夢二繪畫的著迷,帶有著富饒的文化滋養。


  另一方面,他沿用當時流行於歐陸的漫畫或版畫,將大量的幾何、粗筆觸線條融入,或像馬內(Édouard Manet1832-1883)《吹笛少年》(The Fifer1866)的構圖,適時地融入其設計或景觀之作中。川端所識「藝術成功或失敗」之見,某種層面而言可能也會造成許多人閱讀夢二的狹見,由於他僅對女性的肢體和形象酷似模特兒做出評論,反而未論對景、物或畫中思想的體驗,這般斷章可能會使得當今觀眾信任他(畢竟名氣也有影響)的說法和引用,而忽略親自感受到不同作品裡的女性「特質」--對情思、天氣、夜景、情緒所能造成多重感悟。這也是為何一開始我引用河合隼男談繪本中的「靜默」,而不引用川端的評論之因。

  夢二所畫的孩童令我深有感受:在他著手的許多童話中,將小孩的腳足都畫得與成人一般大,你會感覺到孩子們的突兀,卻也創造出孩童銜接青年再轉化成大人的時空感。但是,竹久夢二曾寫過:


有一天,煩惱集結成網,圍住了大人的世界。困在裡頭的孩子這才驚覺,
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早已踏入大人的世界。
這個發現,沒有帶來驚喜。
原來,這就是成人的世界。
成年後,開始懷念小時候。

也許看似刻意的描繪,正源源來自創作者本身的感傷。


  「無論是作為明治到大正初期的風俗畫家,還是作為情調畫家,夢二都是相當卓越的。他的畫不僅感染了少女,也感染了青少年,乃至上了年紀的男人……我少年時代的理想,總是同夢二聯繫在一起。」無論是大師或而市井俗民,都是相似的,面對童年和青春的逝去,也讓川端康成有了這樣的感嘆。


  旅日作家李長聲以明治後期接續大正時代所高高攀起的大眾流行文化風潮──包括電影、超過十萬冊的圖版雜誌、商品社會的狂歡等等──來閱讀夢二風格崛起的背景。某種程度來說,他的身世也是幸運。夢二有著自己的專門攝影機,也許有著很多認識舶來藝術資料和發表投稿的資源和機會,與彼時受限身分與資源,但刻苦銘心找尋歐洲畫冊的台籍學子相當不同。當然,夢二不走向被學院認可之路,也沒有這樣的學歷背景(即使一說:「夢二」這詞,是對當時日本洋畫家藤島武二的敬仰所名),而彼時台灣學子是透過被日本藝術權力高層認定的展覽之下,勇於走向一個不想再被視為次等殖民地人民之路。


  竹久夢二的離世,意謂著日本人童年的逝去。若我們從大正時期進入日本軍國主義的崛起看來,夢二的創作著實為日本二十世紀初留下重要且深刻的紀錄。他的童畫保留了多少人記憶中,著和服的孩童、他們手頭玩的人形、風箏、舶來鐘錶、小火車模型、逛著水族館……;他的生命,隨著時代一同與世界短暫告別,猶如火山下的龐貝古城,瞬間凍結,未受三○、四○年代那股逐漸瀰漫著全民體育、勇武尊道的愛國情懷所熔燬。幾十年來,慢慢「出土」,完好如初。


  「鳥飛了,不知飛向何處?青山正青,青得那般寂寞。」即使竹久夢二的墓誌銘標幟他一生如同短暫的流星,並非巍巍巨山,也不若偉人般地受人敬仰。然而,青山之內,反而像是松尾芭蕉俳句筆下「奧之細道」的蜿蜒萬變,怡人處處。
 

  夢二創出的「細道」,穿越了古日本長久累積的審美經驗,循著江戶時代的浮世繪構圖和風格,卻不使其華麗或豔俗。來到即使是日俄戰爭勝利後的大正時代,對於新世紀的民族信心和驕傲瀰漫於整個日本社會之下,竹久夢二摻著時代的喜悅和憂愁,每幅畫中,盡刻畫出待等著脫胎換骨又思念傳統的「新日本人」的容顏。叢般的憂愁,也許跟時代和西洋鐘錶般,時時逼迫人長大和改變,而他卻轉而投入對四季的創作:古老的敲鐘、宵待草、夏季廟會的夜晚、小巷的雪,仿若提醒讀者,面對著萬瞬或被制約的時間,繼續保留著屬於日本的「傳統」「感官體驗」。對李長聲來說,「夢二式美人的眼睛裡飄溢的哀愁不是傳統的物之哀,而是時代的感傷」。然而我從側面思索,他仍帶著物之哀,嘆著時間和物質的迅速流轉。也許古日本對景、對花謝的感嘆憐憫,愈見凋零,對傳統的「物哀」,愈顯鄉愁,因此更須「物哀」。「夢二式物哀」的誕生,告別以往文人雅士對落櫻、花謝、飄雪時,人與物景相融互生的諸多情思及感傷,反倒試圖使人感知對物景刻意「蹉跎」與虛度,藉以提示「西化」之下的時間觀念(秒、分、小時、週、月、年)的數據換算以外,仍有著原初早存心靈結合自然的「時間」感知存在。


  對於漸漸習慣「西化」的「新日本人」而言,夢二繪畫中形塑出的「疏離感」,確實為「現代性」快速湮沒日本傳統、以及資本主義盛行的大正年代,喚醒日本人原有的內心「鄉愁」,來生成對西方現代性強勢入侵的軟性「抵抗」。「夢二式物哀」,帶有著「波特萊爾-班雅明」式的城市漫遊者韻味。


  夢二,對一百年後的日本,不僅是時代的放大,是庇靜,也是更遠的鄉愁。他或許沒想過,自己的故事和創作在今日早已化為回味百年前璀璨日本的時代風景。即使很多部分和記憶當初凝結了,但未因戰爭、戰敗及戰後經濟起飛和泡沫化失去其價值。


  「既然露水已消散不見/愛戀也該一忘杳然/……而草/白天也將繼續夢幻。」深沉且瀟灑的夢二,詩和畫如茸如雪繼續紛飛,他化作青山和細道不寂寞,人們仍會繼續回頭看、向前行。
全文刊載於2012年《Core》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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