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史的痕跡(1):歌德論羅馬狂歡節




藝評史的痕跡(1):歌德論羅馬狂歡節

文∕林正尉

 

  說句老實話,藝術評論的書寫,論知識、比理論,仍設有令人敬而遠之的篩選框架;至今要人們參與藝文活動,依舊比閱讀藝評容易的多。「藝評史的痕跡」便是立基於這般基礎:究竟未被「學院化」之前的藝術評論,會是什麼樣貌?

 

  假使我們寧可持續在網路上花費時間抨擊藝評的難以親近,那也是再次將小石擲入深溝,僅濺起漣漪微微,卻無法增添水深之高度。為避免這種無效,「藝評史的痕跡」便是倡議回溯藝評的歷史──當然,這種歷史也並非學院教師教導的那套:從文藝復興時期藝評家瓦薩里筆下的「天才論」讀起。

 

  那麼,具體的方法為何?即便不在「藝評史的痕跡」能夠精準回答,但永遠都是個捫心自問的好問題。倘若人們憶起波特萊爾撰寫某位漫畫家的評論,他跟著畫家的生活(與那位漫畫家去那些常去的小館子、酒吧),以散文、旅記的寫作方式,建立起「遊走-書寫」的態度,進而從漫畫家作品裏的快筆與筆觸,體現出某種「現代」的精神生活。波特萊爾啊,在某種幾乎未能讓讀者感到壓力和被(知識)排擠的情況下,巧爽地確立起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漫畫家先生的形象。難道這在當時的沙龍、印象派論爭、學院評論中,能有他的發言權?

 

  「藝評史的痕跡」便試圖網羅起廣袤的藝評史的地圖。這地圖可能涉及評論、表演、辯論、謔語、格言、日記的蒐羅(試想,小報和雜誌難道不是近代的產物嗎?那更早以前的文字材料呢?)。有時我們可看到貼近生猛、批評人卻不帶髒話的戲劇批評、帶有無數比喻、替換,但目的是將創作者狠狠數落的文字……,在至今看來乾淨、禮尚往來、在「專業評論」範疇中不斷試圖表露出築起知識寶塔的素養文體中,過往呈現多樣化的評論文字生命,業已湮滅了。

 

  我們需要重返藝評的歷史,但絕不像知識花園裏腐化的懶散者那樣的需要;我們需要重讀過往的評論,研析作者的動機與方法,而非僅做滿足自身的濫用。

 

  在「藝評史的痕跡」伊始,我想先談談歌德的《義大利旅記》中的1788年元月的羅馬狂歡節。歌德對義大利的嚮往,來自1774年父親對他「學習藝術」的建議。1786年九月初,正值三十七歲且任職於威瑪公國的歌德化名為「菲利浦.繆勒」,告了長假,提起行囊,鑽進郵車,一路向南,體驗他的「自我發展」之旅。

 

  羅馬狂歡節僅是這段南方旅程的一小插曲。然而,歌德相當有意識地描述這場狂歡節的發生,而他對節慶的評論乃建立於緊密的描述之上。歌德自知是個外國訪客,僅是個羅馬嘉年華的初訪者和巧遇者,這使他謙虛的自問如何「描述的問題」──當人們描述羅馬狂歡節候,不得不擔心有人持著異議,說什麼節日如此隆重本來就是「不可描述的」。「一大群生龍活虎、有感覺及思想的人直接在人們的眼前活動,每個人根據自己的方式去觀看和理解,這怎能描述呢?」歌德如是問。

 

  作者在文中承認,自己既是首次接觸羅馬狂歡節的外來訪眾,只想看看,也僅能看看,既不能看到全貌,也不能有令人愉快的印象,既不能特別悅目,也不能賞心,「那麼這種異議就更應該考慮了。」但是,他認為不容忽視之處在於,無數的人在狹長的大街上來回滾動旋轉,在視力所及的熱鬧之處,黑壓壓一片幾乎分辨不出什麼。動作單調,鬧聲振聾發聵,幾天結束,並不令人滿意。「當我們進一步說明,就會有人馬上提出這樣的疑慮。首先第一個問題是:這種描述本身在我們看來是否有證明的理由。」

 

  為了要證明自己的敘述(甚可說是評價)是有價值的,歌德轉了評論的筆鋒,試圖要讓讀者「對這幾天的歡樂和狂亂發揮想像力。」他固然有預設的讀者。「也可自誇地說,我們正在為那些想親自參加的羅馬狂歡節,生動回憶著那些快樂時光的人們服務,也同樣在為那些即將去羅馬旅行的人效勞,可能給他們弄到幾張介紹概況的材料,使他們享受那擠得水洩不通和熱鬧異常的歡樂節日。」

 

  同時,為了要仔細描繪羅馬狂歡節的構成,歌德從賽馬、衣物、新年時間、準備節慶的前置作業、掛毯(讓街道成為可居住之處)、警哨、馬車、面具、市長車隊、紙屑、假面丑角國王、夜晚、晚會、舞廳、早晨、日常鬧語等近二十餘組的關鍵字建構他的節慶評論。我姑且稱之為「百科式的描述」。誠如歌德所云,一個縱情歡樂的節慶會像幻夢、童話般的消失了,它給參與者的心理或許不會留下多少印象,那麼一篇經過精心安排的、整理過的「報導」,就是其欲提供給未來的讀者的目的。「百科式的描述」是要避免來自讀者的反批評。為防止後者可能認為其寫作只流於「初級擁擠、混亂、喧鬧和狂歡」的偏見,歌德審視了馬車如何移動於狹窄的巷弄、自己被推著走的動感、租借椅子的商賈的叫賣聲、青年男子如何身著風流女子的袒胸露乳衣裝,並親吻其他過街男子的滑稽畫面等。換言之,歌德將自己的身體感知安插於各小節中,充分展現其視角與在場的證詞。

 

  羅馬狂歡節的構成,建立於這名未來的文豪的筆下日誌。人們相互嘲弄、街道劇場與賽馬、口傳的謔語之間達成一致。描寫這場嘉年華的「時間」成份少,因為他更重於人們如何使用這極為有限的價值和小城空間來描繪這場全盤式歡鬧,並使人信服。「百科式的描述」的形式法則,即便透露眼前的材料誰都有機會見得到,但內容則只有能與之打交道的讀者才會細心發現──「形式是個秘密。」即便是最細微的部分,都和寫作者的構思密切相關。

 

  將一場易逝的新年節慶,捎入未來讀者的心中。透過讀者的識讀、想像與感性能力,得以連結,並重新活起,此便是歌德在羅馬狂歡節這篇評論紀錄中再三強調的諾言。他的文章是要「使我們想起稍縱即逝、鮮少出現的生活樂趣的重要性。」任何片刻的觀察,都不能馬虎。
 
 
 
 
全文刊載於:ART PLUS 9月號/20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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