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助」之力的重新歸返:民答那峨、婆羅洲與蘇拉威西島的社區藝術營造

「互助」之力的重新歸返:
民答那峨、婆羅洲與蘇拉威西島的社區藝術營造

林正尉




 2016年文化部「青年園丁計畫」補助下,「奧賽德工廠島嶼東南亞社區藝術研究團隊」(以下簡稱「團隊」)於8月初展開五十天的踏查之旅,其意圖之一,便是探究菲律賓南部的民答那峨、婆羅洲與印尼蘇拉威西島上,人們是如何丈量藝術與社區營造間的關係?

三座島嶼盡遠離首都(馬尼拉、吉隆坡及雅加達),甚至在主流藝術敘事裏不曾見過它們身影。五十天內,團隊所接觸到的民答那峨社區 / 群藝術,與東馬及印尼社區藝術實踐者,針對「社區 / 群營造一詞定義,思考著不盡相同的方向。


  1. 希望的謀求:民答那峨的社群營造計畫


首先要提問的是:在民答那峨首府達沃(Davao),人們是如何理解藝術與社區 / 群營造?「民答那峨」之名宛若承載著悲傷的決定性宿命,代表菲國境內衝突與戰爭無盡難題的總體象徵。「族群融合與「宗教和解的意識形態,迫切反映在城市公共藝術建造上。

重新想像療癒後的新希望、期盼歷史創傷的結痂與脫落,這些想法乃是現今民答那峨島被期待的公共藝術類型之一;但從歷史角度看來,有趣的是,在菲南區域部族的強力抵抗下,西班牙殖民者勢力在1860年代才「順利」控制民島,使得當今「民答那峨文化仍存的優越感,遠遠凌駕於中、北部的菲律賓(總能遇到有人不屑地跟我們說:中、北部菲律賓還有什麼文化可言?)。因此,民答那峨大學美術系於五年前創立,其精神在於培養學生以視覺藝術表現融攝穆斯林、原住民、基督徒和解的價值觀。不僅上述背景條件,還必須加上杜特蒂在達沃執掌22年的市長政策影響下,人們有感「改變」的力量,可從遠在南方的島嶼,強而有力地輸送到全體菲國。

基督宗教的同袍情懷、保存民答那峨文化與讚揚杜特蒂總統的畫作所形塑出的「公 / 共性」,代表的是民島上某些掌握一定象徵資本的藝文工作者,於社群 / 公共藝術的集體想像。公共藝術家Kublai所製的城市雕塑反映前兩者特質,而以藝術呈現出政治效忠者不計其數。

不過,誠如「民答那峨文化保存一詞意含的複雜性,並不代表能有效回應島嶼上的社會矛盾--如從上世紀50年代起的原住民迫遷或遭受民兵殺害的問題,至今仍層出不窮。這也讓文化行動者選擇進入都市的原住民難民庇護區,媒合國際藝術家及NGO等人道團體合作的新方向,共同開設法律、農業耕種技術、手做、繪畫、錄製音樂影像並與部落人民學習傳統舞蹈等活動,促進與部落社群本位的藝術教育發生。他們堅信:這群原住民將有一天能等到政府命令民兵離開他們家園,終能回歸部落。他們意識到藝術在做的不是「保存」,即便這群人流離失所但不曾消失。藝術是為了未來返家之路先行準備,亦為未來更嚴苛的抵抗做暖身。


  1. 社區 / 群互助:古樸力量的歸返

沙巴首府亞庇向來以觀光聞名於世。團隊此趟任務是拜訪東馬來西亞的社區版畫工作團隊 “Pangrok Sulap”。但在下文中,我盼望將東馬和印尼蘇拉威西的社區藝術節慶一起並置、對話。

印、馬社區文化有個根本且相通的實踐精神,即是“Gotong Royong”(社區互助)。在農村社會中,齊力造屋、清掃街區或社區型文化工作本為村莊(kampung)一起勞動的公事,不須政府提醒(此精神在菲律賓也是可見),甚讓有些早期人類學家稱之為「原始社會中的共產主義」。

Pangrok Sulap”在沙巴州拉瑙地區與在地原住民社群合作,以木刻版畫、木雕、手工藝結合小型節慶等方式,共同與在地族人反映拒絕州政府意圖在山上蓋水壩的心聲;在版畫機具和紙張難以取得的沙巴,他們透過研發香蕉絲製紙、和部落農民載歌載舞,齊力在紙張或布條上踩踏,佐以舞動著具反抗精神的草根音樂,既創造政治意味甚強的藝術生產,也反映沙巴人看待西馬的主體視野。其創作議題不僅呈現大馬的貪污問題,他們也製作婆羅洲的動物群像和反水壩的政治圖像,在在傳達東馬遠離(西馬)主流論述中「馬來西亞」意象的主體性。



十天後,團隊在印尼蘇拉威西島首府望加錫拜訪一群社區藝術工作者,如Jimpe賢伉儷及“Communitas QuiQui(現有25大學生志工)。五年來,他們所經營的“BOM BENANG社區紡織工作坊,係透過共同紡
織、共學與共享故事方式,落實於望城五個被邊緣化、家暴、用藥及經濟弱勢的社區。其以紡織和街頭布置,創造出弱勢孩童與婦女皆有機會集聚、共事進而產生自信的文化行動。

抵達望加錫已是九月,團隊所幸趕上最後一次社區工作坊。我們一同坐在屋內學習紡織,到了晚上,則在街上看著“BOMBENANG團隊為社區媽媽們所製的口述訪談紀錄片,充分體驗到社區紡織能將如此「關係碎裂之地建立起重新連結的管道。

肯定的說:藝術是社會需求,並非隔離於社群之外。藉由藝術參與及街上齊力發聲的紡織工程,讓深受家暴的婦女有機會重新建立崩散的社群關係。

Gotong Royong精神相當古老,先於殖民者,也先於現代「國家」出現,它是社區秩序的根柢。而這些文化工作者和大學志工深思唯使藝術進入“Gotong Royong的古老公 / 共傳統,藝術才能轉化成社區所需的動能,形塑出嶄新的關係彌補之力,從而化為被需要的社群 / 區營造方法。


  1. 蘇拉威西藝術工作者如何建立區域的文化主體性?


上述是望加錫北方海港的經歷;以下要談的,是望城南方的故事。


旅行過程中,團隊也有幸參與望城南方的Mangasa社區藝術節(Festival seni kampung mangasa)。如大多數的印尼街道一樣,Mangasa社區的街道仍是小店、清真寺與住宅混合而成,只是它多了些不一樣的設施:「當你付出一樣東西,你將獲得更多」(Rampea’Golla Nakurampeki Kaluku)口號隨著白色旗幟飄動於社區街道上、「社區藝術郵局」和社區人士所做的一切藝術品,安然且大方地沿著街肩擺設。


99日至11日間,挨家挨戶門口放上自家織品、畫作、古刀、雕刻,也有不少店家分享望加錫族食物,社區人們穿著古王國的服裝,在短短一、兩個月期間,五至十歲的孩子們排練出不少精彩的傳統舞蹈。社區藝術座談在當地民宅發生對話,不少店家的老闆和參與者都排開店裡值班時間,特地前來參與。即便團隊不識印尼語,仍可從他們的參與程度及眼神流露,察覺他們正在思考下一年的社區藝術節,可如何承接下去。由於藝術被認定是解決社區問題的柔和途徑,使得停下來休息的時間是奢侈的。

Mangasa社區藝術節誕生於20159月。創立節慶的主要意義,在於重建因現代選舉制度撕裂該區原有的家族情感,同一條街區竟出現五位候選人。村里長輩和青壯人士為解決社區分化困境,結合社區藝術工作者的外援。他們找到足以重新凝聚當今分裂的可能性:那便是從社區更悠遠的歷史著手。

由於Mangasa數百年前即是哥瓦王國(Gowa)重要手工藝街區貿易地,源自哥瓦王國身分的光榮,讓他們模擬出能夠治癒社區的藝術如何執行。社區歷史成了重要依據。因此,透過古老的社區身分及家家戶戶相繼提供的藝術品(賣吃的亦可),共玩、共賞,黏合當今因政治問題的撕裂。

換言之,這也是Gotong Royong結合藝術所碰撞下的化學反應:由社區人民自發爭取、尋找外援,並使不同年齡層的人士動起來,讓每個人都有貢獻社區的權力。參與過程裏,社區青年和孩童重新獲得重要的「新身分」:他們佩戴著社區自行印製的身分識別證,讓「願意回家」變得相當光彩。








  1. 後記:「我們的雙年展」
「為何2015年開始創立第一屆望加錫雙年展?」某在地藝術組織者認真回答我說:「望加錫藝術家跟移工一樣,散落印尼各地。雙年展的出現是為了能再度邀請他們返鄉。明年我們將以望加錫曾引以為傲的海洋文化,作為策展主軸。我們的雙年展不一定要和其他(地區)雷同。


這篇側記僅從個人身為記者及藝術社造工作者的觀察角度出發,不能代表整個團體。但無庸置疑的是:「國家感」的漂移、區域性的確立和「村莊」的歸返,這三項特質或多或少反映在這些島嶼東南亞文化主體性的建構之上。藝術陪伴歸返之路長而迢迢,只要堅信它的力量,就足夠了。


#全文刊載於2016年12月藝術家雜誌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