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報半"X":當「藝術家」遇見「社區報」…


半報半"X"當「藝術家」遇見「社區報」
林正尉[1]

    或許不少人對「藝術家」有個主流的刻板印象:不就好好待在工作室,舉辦展覽就行了?說來「藝術家」遇見「社區報」這題名可能引來讀者不安驚悚,甚至對其是否擁有新聞專業而產生不知所措的質疑。

    我愛這個名字

    2015年,我從北藝大戲劇所畢業,第一份職務便是到以東南亞新住民與移工為報導主體的«四方報»我告別藝術評論工作,重新進入另一個圈子「學寫字」。嘗聽聞人們談過:擔任這份記者兼專案企劃的工作,必須要有個對東南亞良好且敏感的味蕾,是這樣沒錯猶記當時的編輯總監Asuka(現為「移人」總監)常勉勵新進同仁,「沒什麼(寫作)方法與要求,就是寫。立體描述眼前這位人物、菜色和店家,以你/妳所能的方式。」

    斜槓青年不稀奇重點是時常保持初心和冒險力。藝術家進入媒體領域不奇怪,就如同我們的上一代,擔任過記者或主編的人踏入藝術圈的策展、典藏、教職與創作領域等,佔有一定人數。此外藝術圈常表露的文字不易親近人,「請記得你的文字要讓各國媽媽們翻譯,須轉化成令人理解的資訊。」一話深植我心。

一、我們至今無法理解他/她們想對竹圍社區說些什麼?

    以上錯綜複雜的想法基礎,讓我期待回頭當個「藝術家」。當時,我提出想記錄關渡、竹圍或淡水一帶的新移民故事的藝術駐村提案。有趣的是,竹圍工作室大膽錄取我,以記(錄)者身分重回我熟悉之地。而我創作理念只有一段話:

    駐村期間,我將自己定位為「記錄者」身分遠過於「創作者」。印象中,關
    渡、竹圍、八里、淡水,有著不同的東南亞歷史交錯著:淡水蜑家屋來自越
    南富國島與國民軍在湖南的生活記憶,關渡古名之一是”Castillo”,此地駐留
    過來自馬尼拉的西班牙人,也有反擊法國軍隊的大砲遺址而今竹圍開設一
    間間的越南小吃店和印尼商店不少外配來自南越。我理想中的駐村模式:
    這或許是繼續在全台灣各地打造「東南亞社區博物館」的實驗行動倡議──
    讓全台各地的東南亞故事能被記錄、延伸下來,並思考以「水的記憶」所構
    造的東南亞社區博物館,在竹圍是否有其他可能?

    報社上班的排休日或週末夕陽,是我的駐村時間。初期,我與竹圍工作室創辦人蕭麗虹老師與營運總監Iris等夥伴一同討論為期三年的竹圍社區報«樹梅坑溪.阮ㄟ報»狀況。她們表示即便竹圍工作室關心社區、環境生態與公共議題聞名,但本體仍是藝術機構。要在關心社區與藝術的過程中尋求平衡非常辛苦三年來,夥伴們極為努力經營這份刊物,但在經費與人力的能量消耗下,得暫時宣告停刊[2]。彼時蕭老師與我一次對談,文筆至此我仍記憶猶新:

    遺憾的是,我們在這裡這麼多年,社區報進行20期以上,但我們還是不認
    識這裡的新住民與移工。我們無法理解他/她們想對竹圍這地方說些什麼?

    「老師別擔心,這事交給我吧。」我當時沒答上半句話,但心頭卻是這樣想的。過往竹圍社區報保持一張份量,而我建議:即將休刊的最終期,讓我編上其中一張完整版面,等於是1+1。說是停刊,卻也是對未來復刊的期許。讓這件「創作構想」取代「展覽」,但能深入居民生活和家中,獲得蕭老師支持。

二、進入外配家裡的藝術看護:半報半"X"的工作型態

     七年前,我因大學畢業離開竹圍張家。張家裡,來自越南的阿莊正懷著大
     肚子。印象中最深刻的,莫過於她指著地圖向我說:「我來自越南最南端,
     很好找。」不過,彼時我對嫂嫂的家鄉一無所知。

    七年後,我重新以駐村藝術家身分回到竹圍張家。

    張家的小孫女當然不記得我,而張家人也訝異我的工作與東南亞有關。張阿姨跟我說,我不曾見過的小桑妮喜歡舞蹈和畫畫,「可惜你很少來(竹圍)」。她不管我是什麼身分,「反正有空回來陪她一起畫畫就是了」。

    這是甜蜜的勞務交換。

    身為獨生女的小桑妮試以繪畫伸張自身的生活領域主權:家中冰箱、電視機上都有她的作品,再到我們一同舉辦「畫我家」的小小工作坊,我發現她盡以成熟與孤獨來分享家中的空間處境。我以半藝術治療元素的聊天方式,最終寫下獨生女小桑妮、越南媽媽與看似富足的臥房城市的竹圍街區生活,並邀請她以越語親身撰寫嫁來台灣的想法,構成第一篇非典型「報導」的主題[3]


三、逼近真實:印尼神話如何進入報導

    駐村時的我隱藏「記(錄)者」身分,以「學習道地的印尼料理做法」為由,多次拜訪當地印尼店家。起初老闆娘抱持"Apa makan-makan?(到底什麼料理啊?)的狐疑眼神望著我,手忙著帳務。

    先下手為強,指明「石磨」是我要的。

    據聞石磨仍在竹圍工作室的親切廚房裡,供給國際藝術家使用。老闆娘表示台灣人學這些料理難,若不用料理包,需要些勇氣。或許她看到我實在多次,於是簡略教我如何磨出香料。我最終發表(印尼菜)於竹圍工作室某夜的派對上,但也跟大家表示,好吃或不好吃,根源都來自竹圍。

    東爪哇神話裡,石磨的出現與「失去」及「死亡」有關。我在「報導」裡穿插這段古老的敘事,突顯出當時竹圍社區的印尼商店,因溝渠工程而遷移的故事,但在新的店裡,地板萌生了「石磨」[4]

    「阿娣家的阿公/」,是不同國籍的竹圍媽媽們,反覆穿插的閒聊起手式。這是另一種親切的對談。以被簡略的看護名字構成社區地理學的主體,而我尚且意外發現:來印尼店家的本地婦女,又能快速從自己鄰里經驗獲取溝通基礎。「哪個阿娣?」此時印尼媽媽的手機扮演極為重要的媒介。

    滿是高樓大廈與餐廳店家,讓周末的竹圍些許庸碌而無聊。捷運淡水線畫分兩個世界,近淡水河畔的是閒逸單車族與紅樹林群,另一側是吵雜的移民街區。無論是閩北移民、島內城鄉移民、青年學生、東南亞看護與大陸配偶等,民眾的傳統交易生活才是這個臥房街區的鮮明主體。

    看護的周末生活與其在雇主家時不同。在我觀察分析裡,可歸納竹圍外籍看護的三種身體展演形式:「章魚舞」、「麻花捲」及「桃花過渡」。也許一半流著藝術家的血,穿上記者的外衣,讓我最期待的是挖掘這種從0.3秒到十分鐘不等的觀察經驗吧。

    我總盼的是鋪陳上述的藝術元素,讓不起眼的日常,更趨向「原真」(authentic)且充盈生命的剎那。

四、藝術家的私人邀約:重新定義"community"的契機

    來自菲律賓的部落紡織教育家Irene,和我都是同期駐村的藝文工作者。
    儘管見面次數有限,但在有限時間的對話卻不曾虛耗。好比,我倆發現彼此皆對南島文化深感興趣,更甚一步談到達悟語與他加洛語用法的重疊性,這些話題種種,都讓我們無比振奮。除此之外,同樣不以「藝術家」自居的Irene 知道我的實際職業後,便自動透露:她的外甥在台中當廠工,且將有一場菲國原住民歌舞活動的小道消息。不過,我肩負其他工作,而她亦有節目拍攝行程,相關訊息並未積極連絡。
    「我們會在同個時間抵達台中,」我語帶保留,未說盡能否確切見面。
    不過緣分正是如此巧妙我因另一項工作前往台中東協廣場,在鄰近的屋頂花園遇到Irene在台菲律賓原住民青年所舉辦的「科地雷拉日」(Cordillera Day)。
    若未先認識Irene的狀況我們固然還有一點機會從旁欣賞「科地雷拉日」然而,若是加上一位長期於部落耕耘的行動者,情形就截然不同了。我們被其他菲律賓移工一同邀約加入圓陣裡歡慶、祈舞。而她主動講解為何(呂宋北部山區)出現這些行動宣示,及舞蹈動作背後的象徵系統。會後,我體認到這些青年身分不再是對抗政治霸權的原民,還意味海外勞動者的大團結:

    就菲國「科日」脈絡而言,參與者不僅是原住民身分,是農民,更是需要養
    活自己、渴望過更好生活的人們。這些意義在菲國移工處境上,不能說不正
    確。不過,倘若我們從另一種角度認識臺灣「科日」的話,「科地雷拉海外
    菲律賓工人協會」能集結北呂宋的原住民青年、菲律賓各省青年、海外移工
    與在臺灣各縣市的菲國原住民青年,此四種乍看不可能聚集的社群,在一年
    一度的一日性節慶中相互交織、串起,將大家不可思議的匯集一起禱告、歌
    舞,也算是一大壯舉了[5]

    無論認識Irene科日」,對我寫作產生根本變化。至今我依然堅持認為: 對於"community"譯成中文時恐限縮想像)我們應有重新定義或詮釋的精神。

    即便該篇報導名為<竹圍藝術家的台灣生活>,某程度而論,符合從藝術機構刊出的「社區報」框架。不過,我們也可能在某些特殊時空中,與這些短暫集結、甚至被台灣主流社會所忽略的社群相遇。因此,如何紀錄、書寫"community"若能趁機檢驗自身的認識論,逐步解構纏縛想像絆腳石,不妨批判地面對自己已被社會塑造的認知「囹圄


五、總結:社區報應是重新定義自身關係-空間的創造型舵手

    <關渡國小新二代造屋記>[6],撰寫風格偏向典型、樸實的報導,不若上述文章可能帶有於藝術駐村期間的強烈身體感和存在感,卻仍回應我的「創作理念」裡,關於「水記憶」的初衷。

    關渡國小前校長吳文德先生,是個會將校長室打造成「研究造船」夢工廠的教育者。住在社子島的他,有時划著自己蓋的獨木舟來上班,無論讓小朋友體驗造舟或在游泳池試划、翻船,對他而言都可讓孩子們學習、團結,進而在危機中得到安全的知識。

    不僅如此關渡國小也有莫三比克和比利時的新二代。我將一半篇幅放於他們之間的戲謔兒語。而這些有著不同於東南亞國籍的孩子,在中央的主流政策底下並不易受到認識[7]

    關渡和竹圍一路之隔,但於目前行政分區劃分下,分屬不同縣市。在主流對「社區」的想像裡,保守的「疆域、或特定空間範圍」仍是宰制多數人思考,而
這種想法在竹圍工作室同儕裡,亦因「在竹圍裡找不到更多題材」曾感到沮喪。

    此篇報導所反映的,正是處於休刊或復刊的「社區報」工作團隊(無論是竹圍工作室或全台的社區營造工作者們),我試圖提出的另一種視野。除了經費或人力的現實考量,「社區報」的特殊體質(並不若壟斷性的媒體資本),是否幫助我們重新定義"community"?我認為這是至關重要的命題:此命題不僅攸關如何尋找/創造議題或素材,更可能為書寫方法帶來趣味實驗。

    難道不覺得,澤蒙.戴維絲Natalie Zemon Davis名著«馬丁蓋赫返鄉記»,若是某種形式的「社區報」,會引來多大「搶讀」效應呢?

   無論如何,有人仍對「藝術家」抱持刻板印象。不過,他們有時忘記,藝術家可能為僵化體制找到新出路。

***

    最後我想和你們再說個社區故事

  搭著捷運往關渡學校的路途,我常想起一件無聊事,你可能會嘲笑我:如果從台北到關渡的交通,我們很自然想到捷運或公車,或自己駕駛交通工具。但移動過程中,我們忘記了曾經有過什麼可能性呢?記得清朝時,郁永河來台北採礦,他用了牛車和船;現今關渡大橋下,有個地名叫艋舺橋,它跟萬華古地名一樣,都是凱達格蘭人使用獨木舟的地方;我們這個世代有不少人喜歡歌手王傑,在他一首歌MV裡,記錄了關渡火車站和前往淡水的山洞;台灣前輩攝影師鄧南光,曾為40年代關渡農村留下濃霧與稻田相襯的黑白攝影。如今,你若從關渡站下車,順著捷運與道路隔開的籬笆行走,很難聯想,這條籬笆的界線,其實是老一代關渡人養蚵之處。

    別忘了台北曾是個大湖泊,千萬年後,我們是台北底下的魚,若從地質學的角度來想像,我們底下的那層石頭,最接近貝殼和魚的化石

    你聽過傅柯嗎?他說過一個有趣的比喻:

    我們也許能夠進行這些各種各樣的位置的描述,同時尋找關係的集合是什麼
    樣的,通過這個整體,我們可以描述這個位置。比如,描述一個確定經過的
    位置、街道、火車的關係的集合。通過一堆能確定這些位置的關係,我們可
    以描述咖啡館、電影院、海灘這些臨時休息處的位置。通過關係網,我們同
    樣可以確定由家、房屋、床等構成的封閉的或半封閉的休息的地方。但是在
    所有這些位置中,有一些位置使我感興趣,這些位置具有與所有其它位置有
    關的奇怪的特性,但以中斷、抵消或顛倒關係的集合為方式,以致這些位置
    是被確定的、被反映出來的或經過思考的。……如果我們想到畢竟船是空間
    的漂浮的一塊,一個沒有地點的地點,它自給自足,自我關閉,投入到茫茫
    的大海之中,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從一段航程到另一段航程,從關閉
    的房屋到關閉的房屋,一直到殖民地,尋找在殖民地的花園中藏有的更珍貴
    的東西,那麼你們就理解了對於我們的文明來說,從16世紀到今天,為什
    麼船當然既是經濟發展的最偉大的工具,又是想像力的最大的倉庫。在沒有
    船的文明社會中,夢想枯竭了,偵察代替了冒險,警察代替了海盜。[8]

    我們有很多想像城市和社區的模式,亦能透過不斷辯證過程,重新定義社區報的可能展現形式。而重新理解傅柯這段話,試將自己當作「描述各種各樣議題或位置」的舵手,不再僅是個為找題材、為趕著出刊的崩潰勞務者。





[1] 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博士生、藝文工作者,曾任2016年竹圍工作室創藝駐村計畫藝術家。
[2] 關於社區報停刊,可參考竹圍工作室官網http://bambooculture.com/article/3220
[7] 這也是我在Facebook上創立「移民學通識講座」社團的主要原因之一。
[8] Foucault, Michel(1967), “Of Other Spaces”. https://foucault.info/documents/heterotopia/foucault.heteroTopia.en/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