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之鞭:全球時代烏蘭巴托的城市發展願景(1)

 

林正尉攝於蒙古國境內上空( 2018 )

一、前言

 

蒙古國下文簡稱蒙古」)與中亞五國在特殊地緣戰略位置上夾處中、俄兩大強鄰之間深受國際情勢變化導引此因素影響該國都市計畫發展。與其將蒙古置入「東亞」或廣義的「中亞」論述比較,本文旨趣更是探究其在國際政治場域變動過程中,所產生的政經狀況。論及蒙古發展環境,攸關以「誰的視野」定之。

美國於「911事件」後,將蒙古納入中亞戰略一環,意圖展示其從民主與安全兩層面上,扮演中亞區域民主典範角色(王維芳200814-20)。王維芳ibid., p. 2說明冷戰後的蒙古,在實質國際場域中,傾向將東北亞國家列為外交優先對象﹔而中亞五國加入原蘇聯解體後所成立的獨立國協(CIS。至此,蒙古跳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最初定義的中亞範疇

        1990年代起,有感1960年代建立無產階級社會主義國際原則基礎上的「友好互助條例」失效,蒙古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高層官員先後互訪,展開文化、經濟與軍事關係等層面互助協議。蒙古政府內部對於親近中國存有芥蒂,從原有政治、軍事為手段的國際合作,修正成具互補意義的經濟、科技及資訊交流將「地緣政治」詞義連結「地緣經濟」的實質合作基礎上(廖淑馨200012-29)。但是,當蒙古獲得自他國的建設援/貸款,並不意味能自主運用,

        以一九九八年中共答應的三千萬人民幣而言,它是指定為興建老年及公務員

住宅用,而且中方提供自己的勞工與興建後,才轉移給蒙古政府。……最終

受惠的還是中方在蒙古的投資企業,而非蒙古本地的企業。(ibid., p. 17

2014年習近平提議建設「中蒙俄經濟走廊」,藉此暢通三國在交通、物流與跨國電網,促進地區經濟一體化,來成就「一帶一路」利益共同體。從經濟層面看來,「經濟走廊」規劃構想提供運輸成本低廉的「最短路線」且相較中/南亞恐怖主義風險威脅之下較為安全﹔更重要的中國得以調解與東北亞的緊張關係、俄國東部領土爭議、蒙古「第三鄰國」中立外交策略、來自美國孤立或圍堵等多層複雜國際關係,「將蒙古國納入東北亞和平合作對象國,避免蒙古國受到美日等國家的蠱惑」(謝文心、謝文璇等20182-4

上述表明蒙古於1990年代實行政治民主化後,受制國際局勢影響由他國參與該國不同空間規模「規劃」的浮動視角。如中國視野下的「經濟走廊」,近十年佈局八大邊境口岸,再求發展跨境經濟合作區ibid., pp. 219-230,藉此管制中國東北、內蒙古自治區與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等「邊境地帶」的政經實質權益。

蒙古都市規劃想像是否有其「自主性」與他國干預下的規劃產生何種張力為使這問題有意義,須理解「第三鄰國」外交政策是該國尋求發展的前提條件。

論及蒙古與「新中亞」(New Central Asia)關係,Batbayar1996: 1指出:

該區域戰略環境已從穩定轉變為充滿巨大活力的狀態。關鍵問題是,誰將填補當前的地緣

戰略真空,及採取何種手段。儘管俄羅斯正試圖重新確立對該地區的控制,但其他潛在

的地區參與者在新中亞爭奪影響力的可能性已成現實。

蘇聯解體後,Batbayar認為新中亞國家面臨「國家特徵及建設進程」的曖昧階段。具體來說,這些建設過程在過去具有破壞力,突顯出新中亞國家得謹慎面對日益增加的族群衝突、新興民族主義及宗教基本教義派。他在結論談到:蒙古民主化進程能在新中亞國家建設上有所貢獻,如以交通改善貿易、反核武的和平立場,或如聯合國及其他區域組織透過外交及經濟合作,形構新區域實力(ibid., p.6)。值得關注的是,Batbayar在該文使用兩次「真空」(vacuum詞彙,一是談蘇聯解體後造成中亞區域「地緣政治真空」(geostrategic vacuum,另一是「文化真空」(cultural vacuum)。

本文指出兩種「真空」在蒙古的體現方式:有賴於「第三鄰國」彈性外交策略,依其真空的特殊性,盡可能向國際組織「吸取」(vacuuming)資源﹔同時,重新建制成吉思汗及其「民主文化」襲產heritage,在「民主」旗幟背後形塑「喀爾喀族中心主義」(Halh-centrism)的新統治階級。兩種「真空」匯流之下,「環境永續」如何變成當今烏蘭巴托(Ulaanbaatar;下文簡稱「烏市」)都市治理的主詞?同時,須思索新中亞國家於近十年消長局勢,是否為蒙古帶來任何可能的競爭壓力或合作潛能?

這些因素都為「烏蘭巴托2020主要計畫與前進2030發展計畫」(下文簡稱「2020主要計畫」)帶來變動影響。縱使蒙古在全球地理劃分不常看作是中亞一部分,然該國在歐洲議會(European Parliament或跨國金融組織架構下享有外交及經貿合作策略上具備特殊地理意義的投資條件,如德國政府親暱稱其為「遠處的鄰居」(Erler, 2014Bommersheim & Fischer, 2014Jiráček, 2019Terpstra & Eleveld, 2019)。跨國企業對中亞五國投資態度有所觀望,原因在於不穩定的基礎建設分離主義威脅過度依賴中國資本,及政治形態存有社會主義遺緒等﹔蒙古擁有「民主綠洲」(oasis of democracy)美名在經濟、安全、區域整合等層面的友善形象受到期待與矚目進而擔任「中亞區域經濟合作組織」會員。該組織驅使該區域與歐亞鄰國產生經濟及政治合作,後者意圖提供中亞國家「吸取其他地區的經驗教訓,將其他地方的體制建設進程調整以適應中亞獨特的環境因素」(Madhur, 2018402-403,以提升「中亞國家和蒙古」(Central Asia and Mongolia)一詞的積極意義。本文在這些考量下,將蒙古及中亞五國並置,使之成為權宜分析方法。

「全球化與世界城市研究網絡」GaWC2000年全球城市評比中,阿拉木圖成為「高度自給自足」Highly Sufficiency城市,塔什干與巴庫於2004年進入名單;2012年,阿拉木圖晉身「Beta-」;巴庫提高為「Gamma」;2016年「後起」的烏市與喀布爾進入「自給自足」項目。即便這些城市仍未列名「全球城市」陣容,卻也不再是「缺席的中亞城市」,其開始擁有各項足夠服務,逐漸跳脫過往依賴大量國內市場和區域內部網絡「自成一格」現象(Taylor & Derudder, 2003: 77-78; GaWC, 2018)。[1]即便上述評比仍缺乏對該區域較為實質動態的情狀摹寫它至少顯示一個關鍵問題吾人不僅應檢視「缺席的中亞城市」正面臨的轉變,也要問什麼是「崛起的中亞」?此現象或許與千禧年後的「全球城市網絡」定義有些不同。

        近年中亞城市從「缺席」到「重視」,得考量其所處的地理位置、能源分布歷史和亞洲經濟體崛起等多重條件的重疊關係。中亞各國首要面對的情勢是,除夾於歐、亞和美國外交及經濟干涉外,還有區域內部供水不均及能源爭奪等問題。中亞國家勢必透過擬訂區域資源分享協定,建立能源運輸與貿易的管制框架。各國積極投資基礎建設是重要起始,來適應充滿動態的區域經濟結構(Johannes, 2007)。

201810我首度造訪烏市,曾住在缺乏基礎建設的棚戶區(ger district)和市區公寓,觀察城郊差距、交通擁擠、跨國資本聚集及從事基礎建設的白人移工。我在本文首問:1990年代蒙古民主化進程引動資本私有制,伴隨失靈的都市規劃,已產生何種危機?第二因應劇烈氣候變遷,以「生態綠化」為治理口號的蒙古,在國際金融組織協助下,是否強化「地產引導發展」可能帶來的不平等困境?最後2020主要計畫」能紓解上述壓力?「生態城市」願景是否為都市治理萬靈丹?

本文基於親身觀察經驗,[2]結合蒙古城市發展政策簡報、學術研究、批判型報導評論等與主流政策相互對話,描繪當今該國正處三線交叉的發展路口:

1. 追求資本、空間權力壟斷和國際地位的「強治理」心態;

2. 改自成吉思汗精神襲產的空間政治行動,有益「生態推土機」正當性;

3. 環境倫理高攀為經濟導向的民族主義,形塑新國家欲望。

此國家欲望在上述兩點基礎上,推展都市規模再造及社會關係再生產,一來助於消弭公眾異議,二來掩蓋行政效能不彰的利器。

本文意圖提出兩項貢獻:首先,近十年蒙古內部形塑經濟民族主義熱潮,運用其維持區域安全、謀求國際資助的外交形象,共同推動折衷式「地產引導發展」策略﹔第二,將城市發展願景,結合該國政治及外交脈絡中,建構一種特殊意義的亞洲都市研究法。

 

二、文獻回顧

 

        現有描繪烏市發展的文獻,多聚焦當今問題解決方案或技術提升策略換言之,如何讓蒙古基礎建設朝向未來是眾多學者關心的主要議題。例如,運用先進科技技術(GISSPOT-5Quickbir等衛星定位系統),協助該國「重整」都市人口尺度和土地劃定,或私人土地佔用問題的時空序列變化(Amarsaikhan et al., 2008Byambadorj et al., 2011Tsutsumida et al., 2015)﹔探究蒙古城市經歷傳統宗教與文化(如游牧及薩滿)、社會主義及全球時代下的空間協商過程,反映在建築物質變革(Diener & Hagen, 2013)﹔有學者結合訪談及數據等基礎,調查居民從棚戶區移入公寓生活的感受差異,繼而探討都市變遷的密度規劃問題(Anderson et al., 2016),及郊區公共衛生設備等改善策略(Uddin et al., 2014)。

本文寫作以當今蒙古塑造歷史與民族主義,結合國際關係理論與生態治理技術為基礎,探討三項因素在城市營建藍圖背後,互相影響下的多重政治動力。此有助填充Batbayar兩種真空的積極意義突顯該國上位發展計畫的政治能動性及價值選定。

       1990年代初,蒙古從共產政權快速導向私有化社會發展執政者與民眾紛紛面臨經濟危機。深藏共產體質的蒙古式民主外表,在往後20年內匆促邁入高風險的新自由主義發展模式,轉型過程並不順遂。

中國已成為中亞五國於交通鐵路礦產與能源運輸管線的積極投資者2013年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下文簡稱亞投行」)的成立契機,不單與世界銀行(下文簡稱「世銀」)不再提供基礎設施融資有關,其背後亦與中國崛起及「一帶一路」倡議有所掛勾﹔近年有鑑於中國礦業投資情勢明顯萎縮,蒙古確定了「第三鄰國」外交政策並無錯誤,主動對外開拓各種資金潛力來源,以思索長遠發展策略:如「日本軟體銀行」(「軟銀」)資持蒙古發展太陽能與風能,加上自有的水力發電,有助降低從兩大強鄰進口能源的成本(Khanna, 201981-85)。

日本資助蒙古、沙烏地阿拉伯及阿聯建設太陽能發電廠的行為,並不特殊。吾人必須整體考量近年亞洲大規模發展替代能源的趨勢ibid., p. 143。此趨勢固然重塑全球知識經濟與國際關係再生產的支配動力,在本文中還顯現「綠色增長」在亞洲城市興起的戰略型投資意涵,攸關於不同國家政治現實與價值選定。

蒙古在冷戰後實施彈性外交、國內就業不均及歷史-民族意識重建基礎上,[3]迫切回應「發展」問題:

        通過公私合作的方式為生產清潔能源、倡導綠色出行提供資金支持,同時降

     低電力成本和政府補貼,建造高效節能的環保建築,部署智能傳感器和儀表,

               並在這些領域創造就業機會。ibid., p. 144

過往一些礦、能源優勢的亞洲國家,依賴不可逆的能源投資,導致國內政治及經濟停滯或衰頹,可謂踩著「石油詛咒」的前車之鑑。「綠色增長」不僅在替代能源與永續環境經營皆有可觀之利益潛能,在全球政經版圖中也佔有一定位置。「綠色評比」促長魅力城市競賽。同時,亞洲城市相互借鏡彼此城市規劃或總體經濟規劃,或倣效歐洲建設可持續發展的城市策略。後者運用風力或太陽能等替代能源,不僅降低傳統發電成本,也提升該國於國際社會能見度,促進「友善」商業環境打造。蒙古「生態城市」規劃遂與德國有關ibid., pp. 157-212

 

(一)     資本與籌碼:「第三鄰國」政策的利益考量


共產制度瓦解後,蒙古及中亞五國外交政策值得比較。土庫曼採「永久中立」以維持獨裁統治(孫國祥,2019130-152)﹔基於複雜地緣關係考量的哈薩克,「進入體系秩序變動的時代,多方外交成了外交惡夢,……要能夠避免陷入經濟或安全糾紛」(林子立,2019172-173),強調國際「樞紐位置」能動性,確保石油順暢輸出。吳玉山透過「大國與中小國家互動」(Interactions between Big Powers and Medium-and-small CountriesIBM)理論檢視:一來缺乏抗衡能力的中小國家,在兩強間的生存模式﹔二來以美國為主的海洋聯盟,壓迫中、俄的準「大陸聯盟」。上述因素使中亞和東歐區域變成戰略斷層線。夾縫中求生的國家,需要在政治及外交立場有所表態(20192-16)。

近十年,一些國際組織倡議「中亞2050」宏偉計畫,[4]意圖讓中亞國家從根本上改革其經濟體制與監管框架,克服貪污法治等「障礙」,逐步重視再生能源開發、智慧城市創建、有效融資、便捷交通網絡等服務型產業建設,以提升競爭力(Aitzhanova et al., 2014雖對2007年經歷過度擴張的銀行業與房地產導致的金融危機,或深受2015年全球石油價格下跌、中俄經濟問題負面影響的區域而言,具有想像性和說服力,但今仍抱持社會主義遺緒的中亞國家,政治「障礙」不易改變(Linn, 2018221-231

蒙古民主化與私有制資歷,足讓中亞國家參照。一方面,轉型初期蒙古總體局勢惡化,不單證明原蘇聯經濟互助機制崩解與困難﹔在私有化計畫和貨幣改革方面也帶來新困境,如大量信貸帶來「企業之間信貸分配不合理,財政政策不到位,政府的經常開支就會急劇增加,導致公共部門規模大、效率低」(Khongorzul, 2007等問題。

另一方面,蒙古與中亞各國從國際社會領悟到:在氣候和政府政策不停改變的全球世界裡,再生能源、農業創新與基礎建設的智慧部署將增長經濟所得、改善就業市場,為不確定的時期保存機會(Pfeiffer & Hepburn, 2018330-331)。

「中亞2050」宏偉構想與1990代世銀彙整的蒙古投資建議報告Hahm, 1993,有相似「願景」。兩計畫皆論及:外國直接投資FDI需要安全與永續環境,有賴國內法令鬆綁、人力資源培養及城市基礎建設的重要。今日看來,累積豐富外資經驗的蒙古,在「歐亞新興市場」或「中亞區域經濟合作組織」的理想藍圖中,將是良好示範:讓中亞國家認識來自西方民主國家信任、市場經濟運行邏輯,和世界經濟「一體化」趨勢的諸多優勢與成果。

第三鄰國政策是預防中俄強權再次崛起採取內外保全的維繫手段其接納日韓等國經貿援助,盼克服從棕色走向綠色的國家經濟轉型障礙立下彈性外交、打造投資環境及維持區域穩定等任務(高科,201373)。2017年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巴特圖勒嘎Khaltmaagiin Battulga),力求與中國平起平坐,並與他國保持良好關係(美、日、韓及近年的印度等)。他在該政策基礎上提出「蒙古優先」口號,獲得選民青睞。

蒙古摸索不結盟與「多支點」對外政策的過程,縱使可從共產世界的封閉歷史、軍力薄弱、地理遼闊及邊界管控等面向來觀察,但重要的現實是:意圖借助更多元的國際壓力牽制中俄,防範兩鄰將其納入版圖,更宣示不參與任何一方的結盟及糾紛(高科,201362-66。至此,蒙古不只同意外國(及組織)加盟利益事務,還主動參與區域/國際組織(ibid., p. 67),來保障自身安全。

「第三鄰國」取得亮麗成績:透過美國,獲得軍事援助和聯合演練的機會﹔從俄國獲取畜牧業支持﹔經由中方獲得金融貸款、基礎建設、能源開發、海關合作及專業人員交流訓練﹔日本、南韓及歐盟則持續深化開礦與經貿合作(ibid., pp. 70-73)。然而,該政府維持國土安全的第一任務之外,把國際投資利益列為現實考量(邱延正,2019102)。即便蒙古聲稱「不結盟」,我們仍可合理質疑其具有「援助結盟」意圖(Walt, 200739)。總之,蒙古如何運用「第三鄰國」及地理位置,將國際資源轉為在地資本,並延伸至都市規劃,才是本文目的。

 

(二)       「緊湊城市」背後的社會制度因素


        緊湊城市Compact City)意圖重整因都市郊區蔓延市中心繁華漸失人口密度失衡等問題,將城市空間的土地使用結構,轉換成整齊有序形態。Kiyonobu20113-4從調整密度重置居民空間使用約束市區面積生活機能綠化與公共運輸建設等角度探討都市機能維護提升魅力文化保存、生態環境及居民自治等優勢

Jenks et al.2004)認為「緊湊城市」定義分歧。他們基本同意其為解決都市「不可持續性」的行動及其影響有所啟發,卻對各國實際施行狀況感到保留。「緊湊城市」從理論層面轉化為施政層面是顯要趨勢,尤在西方民主國家,可藉教育、經濟改善和倡議勸說等過程,提升居民生活質量的需求。這種城市環境營造可能依賴於公共資金、或自更多民間投資,「確保阻礙高密度和綜合開發的政策壁壘得到根除,此類環境才具有經濟上的可行性」(ibid., pp. 352-354)。

               相較持續探討緊湊城市」定義的系譜劃分,本文更探問蒙古城市居民的生活品質,是否因這些政策有所改善?隨著人口激增導致郊區蔓延,有學者透過訪調,針對烏市建成環境與基礎建設不足等現狀,提出「綠色緊湊城市」應優先改善的事項(Sambuu et al., 2011)﹔Eldev-Ochir et al.2019)則2018年起草的都市道路總體規劃抱持謹慎觀察態度。他們引述Panagakos2016表明必須將交通增長與GDP增長思維脫鉤在政策及制度調整層面上以減少擁堵和其他負面影響為目標Eldev-Ochir et al., 20192525,並提醒執行部門在「綠色為旗幟的種種計畫下,得通盤評估現存社會問題,切忌過度信奉經濟增長的誘因。若不調整舊有制度及思維,「願景將停留於城市發展和土地利用規劃失控」,不利具體實施

               接下來,有學者透過統計分析等方法,鮮明勾畫烏市的「中心-邊緣」特徵。該特徵描繪出居民的生活品質,並未跟著都市政策施展同步提高。其根本原因存在於薄弱的勞動力需求、公共服務不足等層面。重要的是,蒙古民主化實施的選舉制度,具有不穩定的政治特質Cui et al., 2019。當局重視短期能見的大型營建工程與非永續建設計畫。這些思維仍是主流。


(三)       有條件的「民主」:新自由主義都市理論


        新自由主義城市治理,依不同國家權力,介入地理規模改造或易容或為資本、生產、社會聯繫及其控制等諸多面向,帶來劇烈改變。以Smith2002)的話來說,這些轉變起初現身於大幅變動的空間和地景,進而重組(rescaling)人際關係與階級意識的社會版圖,取代舊有「社區」、「城市」、「區域」、「國家」和「全球」等規模想像。21世紀全球城市競合關係密切,突破原本行政疆域,凌駕現有「國家」規模彼此之間產生經濟外溢效應、吸納勞動力,憑藉再城市化」(reurbanization過程,建立更易管理人口聚集的大都會區(Clark, 2018: 3)。

        Smith認為新自由主義國家及城市,化身為可供商業交易的房地產市場仲介,這種身分實存兩大隱憂:(1)在亞洲或拉丁美洲「收復失土」(revanchist)式的都市更新劇烈分化了社會階級;(2)決策者不僅在市中心創造奢華,也在外圍區域帶動、整合新型態的空間模式。總之,都市縉紳化(gentrification)意涵建立於這些思維基礎上,是當今發展中國家城市治理策略的常見一環。

        冷戰後的蒙古亦面臨強勢的新自由主義導引Scott2017167言,國家間「孔隙」增強,中央權力下放地方,持續供給資本主義力量擴張地理版圖的欲望。國家政權轉向「超國家」權力中心,其錯綜複雜、相互交織的管制結構,屢與正式政府組織、諸種公民團體或混合的公共-私人機構發生衝突[5]這使Scott更為關注群聚效應」:資本主義的生產動力,在盈餘考量下,是如何建構符合其利益的「社會再生產」架構?這種空間集聚方式意味著什麼ibid., p. 3他的提醒是在新自由主義政策環境主導下的城市區域,都市規劃政策抉擇取決於競爭潛力、利益績效及減少風險考量或因這些條件出現失衡危機時城市能儲備盡速恢復的能力與意識。以「新制度」提升國內競爭優勢的魅力,恐將集體消費的基礎建設或社會福利議題推到背後ibid., p. 172      

 

(四)「潔淨」權:綠色治理論述


             1960年代中期,城市設計師與景觀規劃者加入生態保存陣營為全球環境惡化提出改革方案。跨規模的生態運動不僅透過規劃設計、社會抗爭、政黨籌組到國際倡議等,融入不同的實踐範疇。

McHarg1969呼籲運用疊圖技術與整建生態資料庫規劃朝向未來的土地使用模式。他指明任何場所是歷史、物質與環境作用下的動態總和,且構成社會價值。從都市規劃史角度言,再次倡導環境意識、經濟、工程、政策與都市形成有著必要關係的Hough1998),及思索「永續社區」、「區域城市」的Calthorpe等(1986, 2001, 2010,無疑是他的後繼者

        今日「潔淨」之城必彰顯權力。潔淨的新定義綠色城市」意識逐漸發達產生連結。全球製造業版圖遷移,迫使舊工業城市得自行尋找新經濟基礎。舊有土地用途轉變成創新、清潔、閒暇的後工業化意象,實與強而有力的金融機構、或主事者盼消弭負面的工業化襲產不無關聯。這些行動者亟欲使用「更新」、「復興」等詞,重建可行銷或競爭的都市品牌(Short, 2015478-479)。

               欲理解烏市致力填充的綠色修辭,何以摻入「奔馬」般的治理技術,則須爬梳深層的大眾心理學內涵。上世紀後期的歐美國家,將環境運動視為重大議程,屢現於國際組織倡議、政黨候選政見和資金協助方案等就連身兼汙染者的企業團體或具前景的市場亦然。在Castells眼中,這種邁入主流政治的「綠」,可能透過機制化、企業化和對執政追求權力的選票計算,成為操作自我形象的綠化策略(2002: 129-152亞洲城市脈絡中,「綠化」更是逆轉住宅區域(地租)的利器,不僅大幅提升周遭環境品質、住宅社區升級和集體消費條件,「卻也伴隨著抹除、替換和選擇性整編既有生活紋理的效果」(王志弘、李涵茹,201561),化身成吸納與排除的雙重政治機制;此外黃孫權認為對綠色生態的政治理解比起綠色道德或科學教條重要(2012: 28):

綠色修辭是種具有強大說服力的空間表徵,不全然是反應式的市民呼聲,它

支配了……日常生活感覺結構之作用,而對綠色賦予都市改造的功能一種想

                像性目標,想像足以彌補匱乏。ibid., p. 66

        以上學者不僅簡言切入發展中國家重塑「自然」的政治意圖,突顯綠色修辭施展於都市象徵的形塑功能。本文認為,無論是蒙古自然環境的消失如採礦造成的汙染或沙漠化等、抑或政府對「人為自然」的認知偏差等,「環境險峻」一詞在該國政治脈絡上,有多重語境。本文認同應賦予「生態」更為政治傾向的理解,也同意重新認識蒙古日常生活中的感覺結構後者是構成烏市發展「城市願景」不可遺忘之要素。

       倘若吾人同意「都市企業主義」(urban entrepreneurialism)是國家權力、各種公民組織及私人利益團體等,所「形成推動或管理某種形式之都市/區域發展聯盟」(Harvey, 2010: 586,那麼更不得忽視Harvey之於「居住分異」及「壟斷地租」的若干提醒(2010: 574-598; 2017:116-122)。因為在後文探討蒙古都市生態縉紳化歷程之前得提示「發展聯盟」(或「成長機器」)扮演相當程度的決策關鍵其運行著循環且具積累資本最大利益的生產價值,協調出精確的投資過程、地點與時間,促進都市和區域競爭優勢(Harvey, 2010: 588)。

       資本主義都市重視價值系統、政治意識、消費能力及生活體驗之間的整合關係。藉由金融與政府科層的等級部署,協調「國家需求」和房地產市場(及次級住房市場)的等級關係,求取最有利的管理績效,持續加強消費階層與勞工關係的再生產機制,即便它阻隔了流動機會(Harvey, 2017: 118-120   

       市場機制至上的社會權力限縮人們居住範圍選擇。此過程有兩種指導意味濃厚的商業投機行為,主動示範「郊區化」現象應如何發生:一來主張維護「全民健康生活」,實提升部分利益者特權,以加值或壟斷地租方式,排除勞動階級居住權,確保某些受益者的「產品」保障及需求;二來,資本主義社會培養出有文化程度和與特定工作類型的白領階級透過灌輸其競爭及占有式的個人意識情況下,使其浮現有利於消費「郊區」生活的潛能(ibid., pp. 120-121)。

        至於地租壟斷及其競爭,Harvey提點兩種時常交錯的情況:首先是控制具有特殊性質的資源、商品和區位,在某些情勢得以從資源使用者中抽取地租。主事者應考量區位、中心位置和某些高度集中活動(如金融中心)的鄰比特質,讓這種資源交易模式轉變為更重視商品的附加服務;其二在直接交易情況下,藉囤積土地或其他資源,不投入使用,而是覬覦未來價值創造「稀有」(2010: 575)。



[1] 中亞區域首都「全球網絡連結力」(GNCs評估中,烏市屬於落後城市,僅高於喀布爾。最高數據者依序為:阿拉木圖(哈薩克;0.173)、巴庫(亞塞拜然;0.112)、塔什干(烏茲別克;0.099)、葉里溫(亞美尼亞;0.036)、第比利希(喬治亞;0.033)、烏蘭巴托(蒙古;0.021)和喀布爾(阿富汗;0.005)。

[2] 在此感謝Oyunbileg Dagvadorj一家人和朱筱琪在郊區生活的諸多協助

[3] 800年前成吉思汗大札薩》(Great Yasa),立法保護草原狩獵馬匹與環境維護等

[4] 亞行、歐亞新興市場論壇等。

[5] 這些衝突常見於外資礦商與居民生活權益爭議。蒙古政府頒發外資礦業開發許可,約占國土40%。有些人為圖近利轉賣許可權,導致更多外資進入蒙古。2005年俄國Atlan Dornod礦業公司與中央省奧格木爾(Ogoomor)村居民發生對立,該地方法院判決擁有土地開採權的外國公司獲勝,同意礦區地上的原居民妨礙開採權,應搬離該地。事後,此案件引發更多民眾的強烈不滿。同年蒙古民眾發起「將Oyu Tolgoi的半數還給蒙古人民」示威活動,不僅將矛頭指向豪奪土地的外資、國內政策與法令的無效性,更控訴政府因維護自身利益,願乖順馴服於外資,犧牲國民的居住權(于琍雯,20073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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