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學導讀5: 一名女性宮廷舞者的移工表演藝術研究之旅

 

全文刊載於賴品潔等編(2020《亞洲文化環流調查計畫(一):東南亞文化活動在台灣2010-2020,新北市: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pp.68-73


When a Female Court Dancer Meets the Indonesian Migrant Worker’s Performance Art in Taiwan

On Anastasia Melati and Her Academic Contribution

 

 

Introduced By Laurent, LIN Chen-Wei (2020)


畢業於日惹印尼藝術大學舞蹈系、擁有Sanata Dharma University宗教文化碩士學位的Anastasia Melati Listyorini目前是台北藝術大學舞蹈博士候選人。1994年起,她開始擔任日惹Paku Alaman 宮廷舞者,積極以舞評家、研究者等身分,參與展演、教學、論壇與藝術活動。

        Melati來台進修後,開始對在台印尼移工的表演藝術生產模式,萌生研究興趣。202010月底她正在書寫跳舞回家:在台印尼女移工的表演藝術〉(Menari ke Rumah: Seni Pertunjukan Wanita Pekerja Migran Indonesia di Taiwan)。我和賴品潔很榮幸擔綱Melati的第一讀者,在1021日和她會面、並參與其研究討論。即便跳舞回家〉尚未完成Melati已在摘要及前言清楚表達心聲與關注。在此,我認為值得一提。

                                    Melati透過立場優勢,實際參與女移工的練舞場域。這並非解秘,而是透過公、私領域並行的民族誌寫作,協助她更能親近移工新創的舞蹈藝術,盤旋與所處的社群之間,濃縮到一定的內部共識,或我們稱之為「關係」的生產。Melati的問題意識圍繞於民族的儀式化的印尼傳統舞蹈,來到台灣後,是如何變成境外移居者的舞蹈藝術(diasporic dance?換言之,隨著移民工的多元背景、在台移民服務企業、在台印尼節慶等多重正式與非正式制度生產下,這般動態過程,是如何成為來自移工社群所孕育出的「新-傳統舞蹈」類型?

這篇文章在舞蹈人類學範疇之中,且具高度的社會價值:它是促成多方理解的橋梁,幫助台灣人反思移工的社群維繫效應,又何以包含認同確認、歸屬感、身心撫慰及治癒潛力。

 

 一、主要論點:研究者初衷與異地轉換

 

        本書收錄Melati2019在台北車站定位爪哇文化:印尼移工及其舞蹈〉全文。這篇文章不僅反映了一位來自印尼的舞蹈學者所嘗試的反身性民族誌寫作reflexive ethnography),且充分顯現自身立場、哲思與研究方法﹔當她述及自己的研究,鮮明受到台灣本地的女性研究者影響。在我、賴品潔與Melati訪談過程中她對藍佩嘉2006)《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表達高度推崇,而後者援引的美國社會學家Ervin Goffman1959,也出現在參考文獻上

Melati的專論中明確指出其核心文眼:「轉譯」。在此,「轉譯」特別指涉原屬區域之外的文化表演表演方法不僅括含群體溝通審美價值科技網絡技術運用尤為重要的一點即認知轉折與自主學習。首先,當移民工的身體來到台灣後,才學習「舞蹈」﹔而後因長期居住,始而培養歸屬與認同,再將創造力轉化為溝通與表達。Melati闡述了移工所創造藝術風格、審美品味與交流價值。相較於台灣各地常見的移民工表演,及其可能帶有的刻板印象,這篇文章的積極意義,在於描述移工自我表達的動力與培養之路。

        此外Melati真誠表達了其斷裂的知識論就她的成長、知識養成、習得的舞蹈技藝與爪哇文化認知體系,是無法應用於「認識」移工的表演文化。移工表演想像中的「文化」,某種程度又透過YouTube(對比於宮廷舞蹈的直系傳承)來操演、揣摩、協調,產生一個共議下的成果,使得「這些背景與我在台北車站所看到的印尼移工表演的舞蹈,沒有任何關係」Melati正規」、「傳統舞蹈背景養成一時無法面對由網際網路所介入的傳統舞蹈」。無論是舞者身體藝術認知甚至是異國空間表演,迫使她在文中數次記下奇異」(strange一詞表述自己的親身感受。這促使她轉而採用「參與式觀察」,試圖一探究竟:

 

我正積極參加一個舞蹈團,做些觀察。當我參與到這個過程中,瞭解到這些工人來台之前從未跳過舞。他們表演在自己的祖國從未見過的舞蹈。他們透過YouTube瞭解舞蹈,也模仿YouTube上的動作來學習如何跳舞。

 

二、再次定義「次文化」(subculture

 

Melati敘述30萬名在台印尼移工的勞動處境。她認為移工雖在台灣生活多年,卻似乎不曾適應本地文化。在台灣,印尼移工往往不被大眾所知,但他們發展出自己的文化,或更確切地說,一種次文化」。這篇專文傳達出:印尼移工的生活與文化既是隱藏、又是顯而易見的。在這縫隙之中,移工又透過周末相聚,展演了一種未曾出現在家鄉的表演內容。移工根據自己的審美需求重新編排舞蹈創作音樂調整服裝,「他們沒有遵循在印尼表演類似舞蹈的標準。他們創造自己的次文化

具有文化研究敏感度的Melati重新定義這種次文化」,並非如歐美學術語境下的離經叛道原意相反她所界定的移工舞蹈其實是霸權文化之外所發展而出的文化表現模式甚至是國家政治主導文化之外的替代選擇有著可轉譯、可溝通、有機嫁接拼裝出某種歸屬自己或特定群體的品味」。

就此要揭示印尼移工在台灣的文化生活有必要提出互為關聯極具動態的生產關係Melati係以舞蹈研究角度考察移工文化而她提出的問題是移工如何透過舞蹈藝術來表現自己如何跳舞在哪練舞什麼因素的介入影響了移工的跳舞方法與台灣人有何互動?在異國,透過舞蹈的社群感如何產生或連繫?最後,移工又如何看待自身母國文化,且在自創的「傳統舞蹈」中,體現出自我認同與歸屬?

 

三、跳舞回家:異域裡的國家感

 

        為回應上述問題Melati參與了UtersUniversitas Terbuka空中大學),且訪問了成立舞團的幾位核心人物

UT是由印尼政府贊助在台灣提供高等教育的計畫大學水準)。透過網路授課讓移工提升自我取得大學文憑的機會Uters曾是開放大學學生發起的舞團Melati以一定篇幅敘述Uters的今昔情況包括其中一名發起者變成虔誠穆斯林,不再露出受到宗教忌諱的舞動身體。她藉由這些故事,敘述了女移工舞者,必要面臨身體與信仰之間的衝突與磨合:

 

在舞台表演舞蹈時,必須與自己的宗教進行協商。有時,根據成員之間的討

論,不得不脫下「宗教」或「伊斯蘭」服裝。……這是一種與自己的談判。

 

        內在信仰價值跨地的族群連結、有限度的時空、無遠弗屆的科技軟體運用傳統舞蹈」的習得,產生新的認知視域。Melati記錄了Uters所學的九種民間舞蹈加上巴里島的三種。這些舞蹈種類並非一成不變,它們還得根據團員喜好或限制進行篩選透過網路讓這群在故鄉從未看過舞蹈的人們以有限時間或是網路聯繫等方式聚在一起此時網路管理制度舞型分享自主訓練變得自律﹔移工透過可會面的時間彼此指正研究同時帶入食物歡笑,讓練舞變成異地求存的舒緩藥方:

 

他們的語言,笑話,食物,如同置身於自己家中,或在祖國印尼。在他們

痛苦離開舒適的家庭之後,傳統民間舞蹈就像一帖止痛藥。這是他們在台灣

生活難得享受的滿足時刻。


Uters之間的紐帶和團結相當緊密。他們必須充分運用練習和會面時間,因為很快得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而Uters在各種採訪表明跳舞的原因是單純即在一片陌生土地上展演自己的身分。如同台灣的眾多移工,Uters創始成員,也曾受過多重歧視。然他們因留台時間久了才開始有勇氣向台灣人介紹自我身分的過程這種身分的展演既充滿印尼想像又富有自豪感

        舞蹈和其他藝術表現形式可做為與台灣文化建立起相互對話的中介。有趣的是,參與舞蹈創作的移工,是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建構出自身的印尼特質他們透過舞蹈展現想像著與台灣或印尼同胞團結一致進入一種具有情感依附社群互助營造甚至萌生出團結的國家感

 

四、反身與融入

 

在反思印尼移工舞蹈表演和練習的同時,我也回顧了自己身為專業宮廷舞者

的種種經歷。我被教導著,透過我的舞蹈,來體現爪哇文化的價值。而這些

移工和我一樣。他們讓自己發明和表演的東西變得具體。他們在舞蹈中發

現了民族主義。像我一樣,理想認為舞蹈應該是讓人們團結在一塊,這些外

籍移工正試圖把印尼帶入台灣社會。他們將自己的爪哇根源放進台灣。

 

        Melati這席話是我最喜愛最有感的部分。女性主義式的客觀科學,推崇有限所在、處境知識,甚至鼓勵檢視權力來源,保持多重主體與視線,檢視一切社會制約的權力關係。就此,移工及女性的身體與舞蹈更存在著限制。這篇文章中,Melati帶出開放的對話可能型塑了網狀連結女性立場的知識改造乃至認識移工表演方式的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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