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何之境?「未至之城─2021亞洲藝術雙年展」

 

照片來源:NTMOFA


訴何之境未至之城─2021亞洲藝術雙年展

 

林正尉

 

       懷疑論是現代東方哲學的基本特徵,其中的「風暴和壓力」,

       正在引領未來的亞洲,衝擊西方自負且惡魔般的合理妄想。[1]

 

Benoy Kumar Sarkar

 

 曾有人對一頭獅子展示「獅子受人踐踏的畫」,該人詢問獅子是否喜歡這幅畫?獅子答:「我當然喜歡,但若是獅子畫的,這人就會被踩在獅子腳下」。

Benoy Kumar Sarkar(wikipedia)

畫中之獅暗喻百年前印度社會學家Sarkar亞洲未來主義內涵。Sarkar的未來主義觀點控訴了西方必先歷經倫理與心理革命,重啟對待亞洲世界的平等態度驅除奴役幽靈,繼而建構精神重生的世界

不過Sarkar大一統民族主義政治意圖顯然高於他對亞洲的全面認識,較少探究人獅間「變形」的亞洲文化傳統。這種「變形」,如印尼作家Eka kurniawan2004)筆下的《人虎》,訴說主角面臨各種情境下的內外衝突下,終致體內的白虎一躍而出。換言之,少了「變形」論述不但喪失內在情感的具體描繪,亦無法推進「亞洲性」的實質意義。

 

一、變形:「策展性」構成

 

未至之城──2021亞洲藝術雙年展」(以下簡稱「亞雙」或未至之城)策展團隊,意圖引領觀眾思考亞洲的未來為何?展中呈現的時序和空間感,對觀眾而言是開放的此規劃不僅向線性的「現代性」特徵拋出懷疑,以跳脫(西方)凝視亞洲之於「異國情調」的既定印象,或異於Sarkar式的亞洲整合觀。展中「科幻意識」源自亞洲的真實,根基於「共同生成」的現代性,存於跨界、混雜且交纏的自我、身份、生存環境和他者等認同政治之中

盤根錯節的樣貌,始終考驗著觀眾認識展覽的能力誠如策展團隊的核心目標亞雙多方重疊過去的未來想像當下的未來想像」,邀請觀眾以入境或似於城市裡移動盡依自身個性和興趣來閱讀作品各種創作組構成不同情境呼應在不同時空與差異地域之間構築的亞洲性,與一種非現代性意義的觀看方式[2]。 

策展團隊將作品組合成市街,既喧嘩也單獨呈現,且不為展場設置章節等說明。我坦承觀展時隨即失去方向各種不適聚集而成。我進而意識過往觀展方式受到挑戰思考我的觀看」習慣亟需變形」。這些因素驅使我重省如何閱讀未至之城認識論,首先檢視策展性curatorial的命題

        我認為John TaggJean-Paul Martinon的若干論點反而貼切本屆亞雙的策展意圖Tagg指出策展是測繪這種測繪首先丈量一個世界的尺度包含藝術創作者世代和地理其次是確定度量並將其轉譯為藝術史人種學歷史或社會學等路徑;第賦予其一種意識形態特徵共同原則或政治信仰的闡述方式最後向觀眾隱藏上述過程以醞釀佈局[3]而在Martinon策展性的辯證思考中則意味該詞應保持根本無法預測或保護的激進性」為目的,進而勾畫更多界限以提供各種想像的可能。說到底,策展性讓界限視域和所定之物與既有知識體系產生交錯等作用[4]

        Aneta Szylak 的論點,同樣值得我們重視當她論及策展語境/脈絡」,並非做為特定地點裝飾或在地發現與展示更重要的是在策展過程中,誘引啟發活化甚至改變觀眾對展覽脈絡的認知方式於此開放的對話場域創造參與者與展示物之間的識別連結介入表述與相遇等多重關係[5]

        讓我總括三位策展研究者的核心觀點:論及「未至之城」中的「策展性」,意圖在於創造觀眾於高數量作品,與各種「亞洲」遭遇的紛雜歷史、政治、地理、族群、環境與身分認同等議題,開放探索的尺度,藉差異而交錯的經驗與觀察,以自身狀態,構築出模糊界限的感知方法。在這種有機的組構過程中 阻絕自權威的各種定性思考,賦與觀眾成為主動的參與者,期以自律/為的態度錨定內在的「認知地圖」,體認各種反映「亞洲」議題的再現、轉喻、隱喻、戲謔、寓言、神話等的烏托邦詩學。

              

亞洲城市的再認知一種觀展方式

 

        亞洲藝術雙年展-Phantasmapolis未至之城」,是一座無定的座標,聚集

         同時逃逸的虛構城邦。而參與其中的種種,如同數艘飛船,相合、相斥、

         相連、相悖,在時序、地域中、絮叨、詰問著亞洲未來。……或許,亞洲

 的未來並非將其視為一個整體,亞洲不是,未來亦不是,而是分散多元,

 時序反覆,自我辯駁的過程。[6]

 

──侯昱寬

 

 

         有鑑於此,我的寫作傾向回應未至之城」一展的基本構成,而非延伸科幻意涵的闡釋。

        策展團隊建議觀眾以入境或移動於城市的方式參與展覽。我節錄策展人侯昱寬的引言預告本屆亞雙朝往反覆動態的未來空間營造,這一路上將充滿費解模糊但開放的對話過程。這項策展意識言之有趣,卻處處風險,換言之,這樣的「策展性」構成,反而提問何謂亞洲城市的實質內涵?觀眾又能憑藉什麼脈絡進入虛構的亞洲城邦?亞洲的城市意象又如何捲動展場的空間佈局?我無法在展覽中找到有效解答。因此,我試以加拿大地理學者T.G. McGee所提出的亞洲城鄉一體化的Desakota」空間模型形構本文的認知框架

         McGeeDesakota」模式的觀察,意味亞洲都市空間發展脈絡下的「區域城鎮」與「鄉村」,並非如歐美語境區分城市及鄉村概念般對立。在亞洲不少城市,兩種空間類型於經濟發展歷程中,產生「既非城也非農村」的動態作用,彼此間交錯、疊合、交融等協調功能,淡化城/鄉之間的界限。交集於各區的交通走廊實存千絲萬縷的紐帶關係與各種正式及非正式部門的產銷物流服務,而後者帶動各「灰色區域」的誕生。

         現在回到展場的空間部署。亞洲特有的「城鄉一體化空間模型,好比於無特意的展示說明下,放逐觀眾於各展間或作品之間的紛雜關係感受不同展示區間多中心但無權威」的獨立存在展間通道如同物流與人力的交通走廊透過觀眾移動並參與其中,任憑自身建構展覽的閱讀意義。各作品意涵不期過多的制式解讀,始終扮演著灰色朦朧的差異特質。至此,這種空間模型與展場意念共同呈現了非線性時/空間的液態關係,激發觀者走入開放的反思場域

         本屆「亞雙」的幾件創作,不約而同凸顯了這種「反支配」空間模式中的人、環境、時序與身份的流變特質。印尼「Bakudapan食物研究小組」讓參與者扮演農民、批發商或市長等角色,藉由操作糧食流通議題的桌遊,體認糧食管理危機與支配政治的社會情境;新加坡藝術家蔡艾芳於畫布上呈現時間延展、壓縮和消逝的詩性;臺灣「呼提克團隊」縱使未將其創作置入「未至之城」展場內,卻也將成員身分和居所空間(屋舍、廚房、浴室和廁所),以流動且變換的低限創作,反映當代生活無窮欲望及不滿的情境中,回歸自我並詰問能量的循環可能。

        然而McGeeDesakota」空間模式,並非可微觀且深入回應亞洲城市與社會中的人際交往或適應技能。相反,麥高登(Gordon Mathews)等人提出「低端全球化」,彌補閱讀本屆「亞雙」的複數視野。

        麥高登等人以廣州的非洲社群為例,持續探究人和物品在較少資本運作下的複雜跨國流動,涵蓋非正式、重視非契約的信譽及信任半合法偽騙中介 誤解謠言互動、仿效、拼裝各種行為模式。這些實踐,於發展中國家或城市明顯可見。[7]「未至之城」多位藝術創作者,透過拼裝意識、意象翻轉和技術轉譯等形式,呈現自身的環境觀察與省思。以越南藝術家UuDam Tran Nguyen的創作為例該作中介了越南城市的機車文化,且結合聖喬治屠龍的神話典故和機車廢氣,以「軟雕塑」戲謔呈現空汙問題

        臺灣藝術家何采柔的作品,延續其一貫的日常表演特質,叩問疫情期間出現於美術館內的臨時設備是如何成為「新日常」;李勇志透過「盜採」和「臨摹」工業地景痕跡,介入個人與城市間的成長記憶;劉玗和吳思嶔則以發生於臺灣與美國的末日預言為創作起點,回歸普世面臨災難背後的創造性,和渴望「救贖」的純粹需求。

        泰國藝術家Chulayarnnon Siriphol挪用泰國軍事政變期間的政宣歌曲,每日剪20145月政變至20193月全國大選的報章新聞。五年來Siriphol身體實踐,反映於「持續累積於現在」的未來視野(即便未來無從得知)。藝術家介入「時間」,透過錯置、拚撕、挪移等「當下」行為,同時創造一個「不同的現在」、和一場「不同的未來」的政治參與。

 

三、穿越:朝向「未來」的反烏托邦詩學

 

 

      預測未來的一個重大難題,是如何發現情感結構的長期轉變,包括感受 

      到的思想和思考後的情感。我提出未來是「社會的」,也就是強調長時段

      的轉變,即情感結構中的結構性改變,而生活在某一時期的人常常很難

      發現這樣的轉變。[8]

 

John Urry

 

        未來肯定到來且無所不在它難以預測是不確定的;「未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進又常於虛擬交易中消失,並與各種相互衝突的利益狡黠建交。「未來易淪為各種控制佔據或交易的抽象意識或手段然對身處任何時代的藝術家而言滿布謎團的  未來」,卻是開放且供應創作的靈感泉源

        但是誠如社會學家John Urry近年所言:「未來既非既定也非空白當人們應對「創新未來」相關思考時,將發現社會特徵未如技術及其改變人類生態的能力一般重視[9]就此,他重申「科幻」之於未來學研究的重要貢獻:其相關創作帶來的想像及預言等「預測」功能,已從早期神學、命運述說者和技術專業把持者等「昔日未來學家」,轉移到更多人身上。藝術家亦然。

        新型態災變論,有別昔日命運決定論與信仰意識形態的終極史觀,不僅是由當前全球化席捲下的反烏托邦陰暗面而生,更重要的社會系統意義是其貫穿金融、氣候、宗教、遷移、食品、飲水、安全與能源等行為的失衡;藝術創作的積極作為是助人察覺系統失衡背後的意義與價值這些情感結構是活生生的,富滿感受與連結的能力,成就了詩性基礎。

        Urry歸納六種「反烏托邦式預測」這些預測用意在於:警醒生活在當前的人們,反思自身所處的社會情境朝向「想要的」未來方向是多麼困難,避免其淪為真實。[10]本屆「亞雙」挑選的部分作品,不僅與各種反烏托邦樣態產生對話,更重要的,同創作者於疫情期間發展的自我覺知產生縝密的聯繫

        首先是「社會秩序瓦解與崩潰」。韓國團隊Bang & Lee結合各種記憶與地景片段,創造出超於現實的無人「領域」terra);1933年日本獨立電影工作者荻野茂二將受飛彈襲擊的自身投入一臺召喚靈魂的機器以前往未來。這些作品顯現原有時空秩序的瓦解歷程,而創作者何以重組新世界意象,引領觀眾進入未知的空間想像。

        第二是George Orwell式的監控社會」。前述的泰國藝術家Chulayarnnon Siriphol透過創作反映政變期間抵抗語彙;寮國藝術家Mattie Do以鄉間鬼故事為主敘事穿梭層層的超自然經驗約略道出寮國歷經新舊殖民主義是如何以技術開發為由掩飾對居民的控制策略

        其次是遭受原子化的人類社會臺灣藝術家王俊傑,於多部螢幕共構一處方向消失、影像斷續、物理樣態解離後的自我宇宙;而陳呈毓組裝各種訊息、物件、影像和動力裝置,且讓植物感測技術與燈光,透過熱流,將各種物件材質融揉一體,測繪物質環境中的制約與焦慮。

               再來是「法規過度約束的社會」。馬來西亞藝術家顏常慶和臺灣創作者陳俊宇,回應兩地人口政策底下的勞動想像,引領觀眾關注自身環境背後的身份建構;第五是後啟錄時代下的生化電子人世界」。這個形象的創建,是以迎來另一種等待建構的身份宣言為前提。日本藝術家磯村暖和海野林太郎的虛擬人型雕塑,影射日本社會罕為關注的同志性別議題。臺灣藝術家洪東祿創造無性別偶像「小紅」,乃至李亦凡結合弔詭與幽默的影像手法,呈現角色為對抗外侮,建造巨大的殺人機器人後,卻無從控制的窘境。

        最後是「萬物撤空後的衰頹世界」。印度藝術家Sharben De打造氣候變遷時代後的生態世界,可連結韓國藝術家金雅瑛創作中的生態關注;此外越南藝術家黎江團隊踏查紅河流域的荒棄建築以石膏翻模再製攫捉亞洲國家殘留於政經環境快速變遷下的風土鄉愁

 

四、訴何之境?始終流變的亞洲情境

 

        本文Sarkar的「畫中獅」開始,逐步提醒「變形」的亞洲文化傳統分享閱讀本屆「亞雙」諸多作品的基本原理。今日的「全球化意識」,更值得探討的,即是藝術家面對「變形」前後的內省與懷疑。我們可在「未至之城」邂逅科威特藝術家Monira Al Qadiri結合波斯灣採珠產業與石油業的水上編舞影像之作、或如臺灣藝術家鄭淑麗翻轉身體與情慾的視覺世界,甚至直面藝術家Lim Sokchanlina,是如何以攝影等形式,切入柬埔寨面臨傳統流失與開發計畫的脆弱感。

       藝術家提供觀眾一道道時序變化的曲徑,或各種奇異結構體,以詩意之姿,訴說「亞洲性」應當如何走向發展的終極課題。但根本的問題是:究竟「我們」正在訴何之境?是什麼構成「我們」?亞洲所處的「共同生成」的現代性情境又意味著什麼?

        本屆亞雙」,如同其名未至之城」,即便不留任何解答,倒也示範一種有效的啟程。「未至之城」意圖告知觀眾:「我們」可以不再從西方觀點下的單一終點(如世界末日)指稱這個世界的終極走向,不為缺乏永生救贖而喪志。「我們」將有更多的危機和應變作為,透過詩意的想像,協助「我們」梳理、串聯、組裝、黏合、拼接各種紊亂許久的關係網絡。

        在當今各種風險如雲湧興起的臨界點上,「未至之城」就像嘗試拼繪一幅可被想像與促成共識潛力的未來系譜:似無方向,細微之處,仍可推測。

 

簡版刊載於藝術家雜誌20222561

http://www.artistmagazine.com/edcontent_d.php?lang=tw&tb=8&id=17719&fbclid=IwAR0AkMuD9O9n1Ie72kK2O_bHIe4Ghw-SR97VagXfHCWPal9GMDvYkzJUuwU



[1] Benoy Kumar Sarkar,‘The Futurism of Young Asi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thics.Vol. 28, No. 4   (Jul., 1918), pp. 521-

     541.

[2] 陳晞(2021. Dec. 7),〈複魂憑依的亞洲未來主義:Phantasmapolis未至之城—2021亞洲藝術  年展〉,

     「非池中」網站。

https://artemperor.tw/focus/4493?fbclid=IwAR0XchLO8OS9_6i5rblKZWaQPHUTi6lzZ-g7FpBRZ-w2ExQI_s0fPZSaWic

[3] 引自Jean-Paul Martinon,〈策展哲學論綱〉,收於Jean-Paul Martinon編著、王乃一等譯2021),《策展哲學》,   

          北京:中國畫報,頁32

[4] 同上註33-35

[5] Aneta Szylak〈策展語境〉,收錄於Jean-Paul Martinon編著、王乃一等譯2021),《策展哲學》,北京:

中國畫報,頁175-180

[6] 侯昱寬,2021,〈飛往何處的船〉,收錄於汪佳政編《未至之城2021亞洲藝術雙年展   專輯,臺中市:

       國立臺灣美術館,頁12

[7] 麥高登林丹楊瑒著、楊瑒譯,2019,《南中國的世界城:廣州的非洲人與低端全球化》,

         香港:香港中文大學,頁92

[8] John Urry著、陸曉譯,2018,《未來是什麼?》,南京: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頁38

[9] 同上註13

[10]同上註98-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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