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之鞭:全球時代烏蘭巴托的城市發展願景(2)

 

林正尉攝於烏蘭巴托(2018)


三、蒙古現狀:一個暫時的分析框架

 

如前述,蒙古都市現有研究,許多是針對技術導入及政策建議提出良善回應。本文將當今蒙古都市發展願景推向一個有效的分析框架,勢必與該國外交策略、發展思維與若干都市理論產生對話。

        什麼樣的發展藍圖,反映Batbayar「真空」論的詮釋意義及政治價值蒙古擁有成吉思汗傳奇、那達慕競賽、戈壁沙漠、考古遺址、恐龍化石、草原曠野、遊牧生活和市區內碩果僅存的寺廟等,正因這些事物難以定價,反而突顯其獨特性質。至此蒙古政府結合旅遊和環境生態(Ministry of Environment and Tourism),打造自身「魅力」,追求高度「生活品質」的品牌意象,有助該國參與全球城市競賽的優勢。活絡的旅遊業將帶動國內生產總值(GDP成長比率、國內工作機會數量,或海外投資擴充等這些數據都計算於世界旅遊組織「旅遊經濟影響力」[1]評比項目中(WTTC, 2018

        2018,旅遊業為蒙古GDP貢獻了11.8%KNOEMA, 2019/5/31面對日益龐大的國際資本與方興未艾的旅遊產業,該政府積極思考如何維持其文化品牌與象徵資本優勢。這讓烏市變得與Harvey2010591描述的巴塞隆納處境有相似之處:交通壅塞、大型商場激增多國商店取代地方特色,市區喪失區辨標記。

        本節採四種分析,回應當今蒙古所處的發展路口首先第三鄰國外交政策突顯蒙古力爭「強治理」心態其次團結主義的文化政策,有助增進民族主義及「生態推土機」的政治合法性第三引進新自由主義思維﹔最後,環境及旅遊政策的制度化,使「綠色治理」意義提升為「國家」層級,充分混雜民族主義色彩的道德責任。四項因素都深刻影響烏市的空間生產:

 

(一)外交因素引動都市物質基礎的變化


1990年代中期,蒙古與國際社會開始展開經貿、文化與學術交流,包括舉辦環境工程與再生能源的國際研討會,來吸收先進國家發展經驗(Gavasci & Zandaryaa [ed.], 1998)。

        1992年新憲法規定蒙古恪守國際法、實施和平外交。1994年後,蒙古國會(「大呼拉爾」)通過《對外政策構想》,確立「多支點」外交。第三鄰國」初自美國訪蒙帶來的政治詞彙,2007年後兩國正式予以實際內涵。20092011年期間通過《蒙古國外交政策構想》,將原本「開放、不結盟」理念,鬆綁為「愛好和平、開放、獨立、多支點」意義。時任外交部長的Gombojavyn Zandanshatar宣布從「鞏固國家獨立」的保全政策,提升成「國家發展」目的。該國並於2015年聯合國大會宣示「永久中立」(李晶[]2017200-201)。

 除維持國家安全之外,這些修辭是因「中、俄共好」政治考量而起,以銜接經濟互利倡議。在不得罪兩鄰前提之下,蒙古進而開放、接受更多國際資源。具體而言,中方投資該國基礎建設,包含水電站、綠化工程、大型館舍與道路修建等(ibid., pp. 200-212[2]近年韓國將外交、投資與綠能技術結合,推行「確保資源和產業的捆綁式海外進出」政策,夾帶雄厚資本與技術進入蒙古的能源開發、基礎建設、農牧及旅遊業等(ibid., pp. 222-223﹔金錫珉2009334-335﹔沈羲燮2009366-368),發揮可觀的影響力﹔[3]而日本成為蒙古經濟「大施主」,除電力基礎建設、交通道路、首都公共汽車、通訊產業及基地站等支持外,前者投資建設文教設施的部分值得重視(王彥軍2009303-310﹔關山健2009311-313﹔李霞2009319李晶[]2017218-222

 

國際投資與都市更新影響下的生態旅遊意識


蒙古簽署與環境議題有關的國際公約,與已開發國家展開合作機制,引進資金及先進環境維護技術。

近鄰國家的政經發展,深深銘刻於蒙古物質工程領域的外顯特色:日、蒙在《京都議定書》基礎上,共同推行溫室氣體排放計畫﹔近十年中國走向智能發展總體戰略,與蒙古共享防範沙漠化與造林資金、技術及經驗﹔南韓李明博主持的綠色成長政策,期許將先進的生態工程技術,轉型為「再生能源輸出國」(佟新華200989-94﹔趙東波200995-100﹔黃麗玲、劉恩英2016162-163)。務實的是,該國輸出相關資本與建設技術,與蒙古交換礦業資源。

2003年起國際投資、生態保育與「草原觀光」交織,翻新了蒙古國內基礎設施,提供旅客便捷可達的服務。鐵路、公路、飛機航班與移動通訊皆有改善(魯燕、劉歌與2009146-151﹔傅蘇、王曉璐2009152-155)。翻新過程中,城市企業家不僅挪用蒙古傳統文化符號與偉人雕塑,更透過軟、硬體建設培養國際品牌化的競爭優勢。多方投資驅使烏市及各地旅遊區換上新貌:尚存蘇聯輕軌系統與百貨公司的「和平大道」(Peace Avenue),大幅度轉身為旅遊與購物一條街﹔政府建設「游牧體驗」、「大汗盛世」等家庭主題公園,促進團體旅遊﹔國際企業除了投資飯店(Hilton Hotels Corp.等)與高爾夫球場,亦修建外派人士的專屬公寓區。

 

(三)文化政策制度化間接影響外資信心


在全球強勢文化與消費主義衝擊下,新興民主國家的政權鞏固,有賴以「文化」說服政治菁英與大眾的言行技術,背後意味自我身分的凝塑過程。

1996-2000間,蒙古實現政權和平轉移。《蒙古國文化政策》扮演重要關鍵。該政策傳達兩項核心使命:塑造獨立、安全的保障環境﹔打造「文化」以體現民族自豪感。

蒙古立基上述理念,陸續修設文化法規,[4]大致包含:透過國家力量動員的歷史書寫及總結,重新評價成吉思汗的「全球英雄」形象,這種新政治文化立下愛國教育基礎﹔加強傳統文化和風俗習慣研究等。

團結統一固然促成國家發展進步的原動力。然而,國族主義文化政策可能帶來排他的社會氣氛,或淪為爭奪政治場域的話語權,易扭曲成「資源民族主義」意涵。縱使國族主義為境內選舉政治帶來短期勝利,但對奉行市場主義邏輯的外商而言,是不穩定的投資因素(李晶[]201780-83)。

 

新自由主義主張引進蒙古的整體影響


蘇聯解體與緊接而來的暴雪天災,迫使蒙古步入國家制度改革。蒙古為獲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貸款,參考「華盛頓公約」框架,引入新自由主義經濟理念。蒙古轉型過程,與其他參與該公約的發展中國家相似:遵從金融及法制改革放鬆管制及消除障礙將支出重點轉向計量利益回收率的領域明定於該公約範疇裡

蒙古於轉型初期遭遇三年陣痛期。於是,民主黨領導與官僚前往哈佛大學,[5]Jeffrey Sachs學習「休克療法」(“Shock Therapy”)等基進經濟學理論,以解決改革過程殘留的困難。自1996年私有制修法後,蒙古因應吸引外資策略,鬆綁共產時期留下的法令框架﹔並將燃料動力、礦產工業、運輸郵電、銀行、住宅、衛生等公共計畫,轉型為私有制。2003年起《土地私有化法》持續影響至今,土地成為私人財產,不僅可在公民之間買賣或轉讓,也能是銀行貸款的抵押條件(Shagdar, 2003, 2007李晶[]201796-101)。

「草原經濟奇蹟」宣示千禧年後,外資持續進駐蒙古礦業市場,國家經濟高漲的政治修辭。2008年至2011年間,蒙古政府不單提出未來二十年「大發展」構想,更花費400萬元美金,在郊外立下高達40尺、250噸的成吉思汗不鏽鋼像,昭示「繁華時代」的再造企圖。不過,該國緊接而來的經濟危機,正是過度依賴礦產開發,無法面對臨時而來的單一商品暴跌風險﹔所持外匯大幅度貶值使國家外匯儲備嚴重不足等原因而起。這些因素導致通貨膨脹,造成民眾難以彌補的貧富差距。在外資逆差擴大、失業率提高、財政收入減少且通膨率持續高的漲情況下(李晶[]2017103-109),加上國內社會風氣竄起強鄰環伺提防心態,俾政客操作成決定選舉勝負、集體輿論風向的民族主義內涵。

 

四、草芥之都:民主時代下的無用幽靈與國家神話

 

       當然要理解1990年代以降蒙古土地私有制後引發的後果,還得納入「仇貧心態」及「國族神話」產生的因素市民「認知」(或日常感覺結構)基礎深受政治刻意建構舊蒙古帝國思維與成吉思汗式的民主再造,雙雙纏繞於富裕都市意象營造工程這些想像性工程不僅強化商業利益,提升國際地位與民族自信,更是執政者維持政權合法性的前提。

 

(一)仇貧心態


         全球勞動力供應、自動化與高齡化管理是當今資本主義社會的「無用幽靈」來源及其威脅(Sennett, 2010: 60-76)。有別Mathews et al.2012)研究傾向「底層全球化」Sennett2010)則看重從歐美「富裕區域」前往「低工資地區」的勞工移動現象。他們出於「文化選擇」行為在「大材小用」的工廠環境,穩定擔綱管理要職。這為出現在烏蘭巴托街頭的白人移工,[6]提供一個認知框架。

        蒙古境內來自各地的城鄉移民與烏市街頭的白人工人不同喪失農(牧)地的勞動階層抵達都市,盼望機械化工廠能供其微薄職位。此現象依然可檢視當今氣候急速變遷、每2-3年可能出現更為嚴峻的寒冬(dzud)造成大量家畜暴斃,牧民轉而寄宿烏市外圍,搭起蒙古包與木製圍籬的非正式地景。然而,蒙古期待將原為工業城市的烏蘭巴托,轉型為乾淨的綠色城市,並在近十年積極規劃、為加入「全球城市」陣容而準備全球時代蒙古都市所需的服務型人力資源,與傳統農牧民勞動特質相違後者求生處境益加艱難淪為「無用幽靈」

披上現代外套後的李嘉圖假設是這樣的:技能社會也許只需要少數受過教育

    和擁有才華者,金融業、高科技產業和複雜的服務業等前沿領域的狀況尤其

    如此。經濟機器也許只要徵募少數菁英便能高效地、能夠產生利潤的運轉。

                                                     Sennett, 2010: 61-62

牧民家庭遺棄的「地底街童」蜷居都市的下水道和暖氣管,是連同受到鄙視的「仇貧」名單。Jimenez紀錄下的街童,在夏季從事非典型的「行李搬運」工,寒冬時成為幫派、竊盜及娼妓。他/她們得承受警方突襲軍營拷打辱罵甚至性侵的「淨化」儀式(2015: 152-171)。即便烏市政府設置托兒所與學校照顧街童卻也出現毆打性侵甚至將外國援助街童的高額補助佔為己有藍美華200014-15這些「摧殘」,可能源於蒙古傳統歷史教育所重視的勇敢、女性保障、重視家庭紐帶、反對爭吵立場衝突更與乾淨之城意象「大汗後裔」之觀瞻對立。

Geoghegan訪談烏市政府發展部主任Dorjgotov,後者描述2013年批准的都市總體規畫,「灰色棚戶區覆蓋城市北邊和東邊大片區域,卻也有明亮的黃色林蔭大道和迷人的綠環和廣場2014/9/3。無論政府將對上述族群及集聚區整建移除」為新公寓,是一回事﹔這番話又是一回事:其看似樂觀、積極,卻難逃歧視意味。

 

(二)「國族神話」的當代體現


經濟導向的民族主義在上段文字呼之欲出。它如何興起?換言之,強鄰包夾下的蒙古,如何號召「盛世記憶」以求都市更新手段?

       烏市誕生與成吉思汗無關[7]這座城市伴隨札那巴札爾(Zanabazar1635-1723)時代以降,[8]由寺廟、喇嘛與貿易商業生活而起比起遙遠的帝國歷史,現代烏市居民對第八世的博克多汗(Bogd Khan1869-1924),較有深刻的政治獨立之象徵連結。不過,當今成吉思汗形象和精神轉換在政治與經濟層面上顯得重要「國族神話」不斷現身於城市生活與那達慕的白纛旗(tug)、遊行、菸酒、紙幣和公共雕塑上(Kaplonski, 2004: 13-14),照映於政治民主化和愛國教育中。

        蒙古民主化進程所生產的認同政治,徘徊於「泛蒙古運動」[9]和「喀爾喀族中心主義」之間。後者主張:總統必須為主要種族者(Khalkha Mongols擔任。Kaplonski認為,種族中心主義與1990年代蒙古追求「現代化」和「民主化」獨立,所承受「地緣政治民族主義的崩潰」(collapse of the geopolitical nationalism)後果有關(ibid., p. 15)。

       成吉思汗身世不在現今地理意義上的蒙古國然其歷史貢獻得以讓當代蒙古政治在脫離舊體制後,迫切萃取重構成在地「民主」意涵。尤其是蒙古帝國時期致力建設的友好、合作的「國際主義」、參與式民主、紙幣、曆法、自由貿易、基礎教育、國際法、通用字母,及「熱情於科學及哲學的追求」(Weatherford, 2018: 16)態度。不少民眾相信:大汗時代的當代傳承一是民主及人權精神的獨立國家機制」﹔二《法典》,涉及行政與司法兩權分立的共和政體、嚴厲保護生態與草原、宗教自由與規範信託投資等面向Penn Museum, 1998

 

(三)強治理的現身


        近年中國與大蒙古(包含內蒙古區)不僅因商業經濟、環境破壞土地迫遷出現諸多對立,更因爭奪「成吉思汗」象徵襲產產生齟齬。是否尋找「大汗陵寢」的矛盾情結盤旋於兩國採取的政治行動上。再者,蒙古對中國既依賴又存在芥蒂的複雜心態,激起國內的經濟民族主義,持續擴充蒙古人民需要「強大領導者」政治論述後者以民族主義色彩,「包裝生態資源保護為倡議,[10]期許政治人物公開宣示減少中共經濟依賴等修辭,重新確認蒙古至上第三鄰國的政治意涵。

      強治理心態反映於城市建築轉型這些改變於2006-2013年間完成蘇赫巴托廣場(Sukhbaatar Square易名「成吉思汗廣場」在反華情緒與「喀爾喀族中心主義」圍繞下蒙古政府雇用中國勞工翻新該廣場撤銷前期的物質符號Morozova, 2008大汗雕塑坐於國會大廈中央,兩側是窩闊台及忽必烈雕像(與擴張中國北方和中亞有關);郊區興起大汗巨像;身穿戰袍、肩負雄鷹的馬可波羅像矗立金融區等。逐步高揚的民族主義,搭配成功形象」的國家重建政策,不僅重構「再振歐亞經濟橋樑的神話,更讓權力顯身於城市面容上。





[1] 世界旅遊組織(WTTC)指出:因應2028年蒙古旅遊濟目標,整體旅遊業對GDP的貢獻總額可能佔11.0%國內工作機會,可望提高至14,9000人,預計整體貢獻總額為12%而旅遊素質提升對海外投資者是種魅力,預計至2028年增長幅額,可望佔GDP24.6%

[2] 2014年在中方資助下,蒙古國家工商會辦公大樓、國家體育館、國家技術監督實驗室投入使用,並協助完成烏市「北京大街」鋪設與綠化工程。

[3] 南韓協助該國重型建築機具外,也拓展大範圍的示範農場、綠化技術與旅遊業軟硬體設施。

[4] 1993年通過《國家與寺廟關係法》1996年《國家文化政策》與《文化發展指導思想》等。

[5] 包括經濟私有制的設計師Naidansurengiin Zholzharga

[6] 國籍與勞動人口,見Batchimeg ( 2018/7/14

[7] 蒙古帝國時期西北部的哈爾和林Kharakhorum與北京元大都是政治經濟與文化中(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化資源學院 et al., 2015: 56)。

[8] 第一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

[9] 地理版圖包含中國內蒙古自治區、海外蒙人與俄羅斯聯邦的圖瓦、阿爾泰、布里亞特及卡爾梅特諸國,曾追求「三蒙統一」構想,但未實現。

[10] 資源民族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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